一.惊醒
夜,清凉如水。
月光如白娟一般柔柔的倾洒大地,铺上一层薄薄的冷银。
皇城华灯初上,美而静亦又寒。
“先生!”
未茗宫中,一声惊叫惊醒了于门外守夜掌灯昏昏欲睡的调竹。她心下一个激灵,一把推开了房门,迅速点燃了红烛与煤灯,黑暗的空间顿时明亮起来。
入眼的,是一名女子。
她半坐起来,抱着丝被瑟瑟发抖,及腰的青丝凌乱的披于双肩,沁出的冷汗湿透了额前的发沿着毫无血色的柔美面容淌下,流过苍白的唇角,落于素衣上,晕染了开来。
“娘娘!”调竹赶忙拿起浸水的毛巾来至床前,伸手扶住她娇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不断冒出的细汗,直至女子那恍惚恐慌的的目光找回焦距,才松了一口气。
娘娘受风寒已经有七日了。
“调竹姐姐”元茶按下上涌的呕意,转头浑浑噩噩的看着半跪在床边的调竹,哑声道。
“娘娘可吓坏奴婢了,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可怎么办啊!”调竹抚着胸口,不无紧张。
“调竹姐姐,抱一抱我好不好。”元茶虚虚的张开了手,照着旧时的记忆撒娇。
“啊?”调竹一愣,平日里安静,言之甚少的娘娘如今怎么这么……像一个小孩子。
见调竹眼底闪过迟疑,元茶笑了笑,又向前伸了伸:“就抱一抱……”
“是”调竹心软了,往前移了移。
这个模样的娘娘让她忆起入宫前家里的小妹妹,总是求抱抱,问她要城西阿叔卖的糖葫芦。那个笑,她至今仍记忆犹新,澄澈的眼眸映照着宫外碧蓝的苍穹,嘴角大大咧开,露出白白的小牙齿,纯真而无邪。
元茶将头轻轻搁在调竹的肩上,轻轻环住了她的纤腰,紧紧抓住那份亲切温暖,缓缓闭上眼帘,小声道:“调竹姐姐,以后,唤我小茶吧。”
“嗯”这回,调竹没有迟疑,她似乎明白娘娘需要什么了
她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姐姐,一个知心人,一个能给予她温暖,一个……爱她的人。
“调竹姐姐,我梦到了先生,梦到了未陵城,梦到了未陵城那一片生机盎然的茶田。那是春光灿烂的咫尺三月,杏花淡雅,桃花灼华,满城飘逸这闲舒的茶香,而我在院里听着先生念书,瞧着先生写字,带着先生爬上汩灵山的芳亭,遥望未陵城……”浅浅的呼吸,稚嫩的语气,若梦呓般散在偌大而空寂的房间。
“嗯”调竹点点头,盯着那摇晃的烛火,良久良久。
“可是,有一天早晨醒来,先生不见了,他抛下我走了,他不要我了……”声音渐渐哽咽起来,无助的抽噎着。
温热的液体滑入调竹的脖颈,很凉很凉。
“小茶乖,不哭啊。调竹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调竹想起小时爹娘哄弟弟妹妹的场景,一边拍顺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劝慰着。
“唔……小茶,好累啊……”
混乱的气息归于平稳,某人已沉沉睡下。
“娘娘,谢谢你”待安顿好元茶后,调竹跪坐在床榻旁握着她的手,静静的凝望她的面容,眼里满是感激。
这深宫中,奴婢何德何能能让您如此尊重,如此信任。
“哎,陛下……”调竹侧头望着窗外,叹息一声。
八日前,璟国皇帝聂千苏大婚,迎娶了当朝丞相嫡女张兰蕊,封张贵妃,号兰心。
二.忆谁
“娘娘,已是立秋,多添些衣裳吧,莫要着凉了。”调竹寻来披风,盖在正于院里盯着梧桐树发呆的元茶,心疼道。
她自那天以来,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连续好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外,整天不是坐着发呆就是喃喃自语。
“唔”元茶抬头迷迷糊糊地看着调竹,皱着秀眉,指着那落叶纷纷的梧桐,不无落寞:“九月到了,采茶的时段过去了。”
“娘娘可是想家了?”调竹打开食盒,取出她亲自熬煮几个时辰,补血养颜的红豆黑米粥,捣了一勺喂至她嘴边。
“嗯”元茶点点头,乖乖咽下那甜甜的豆粥:“可是,先生走了。”
调竹一顿,久久才试探道:“奴婢斗胆,不知,娘娘所说的‘先生’是何许人?”
“唔”元茶托腮,眸子染上一层欢欣:“他是爹爹的账房掌柜,是我的教书先生,他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写很漂亮很漂亮的字,弹很好听很好听的曲子……”
“而今,他在何处?”调竹继道。那神情代表的含义,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元茶混沌的眼睛显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清明:“他死了,在我及笄那年。”
调竹心下讶然,手微微一颤。娘娘进宫时,恰是十五岁,难不成……
“陛下,又当如何。”调竹敛眉,捣上最后一勺豆粥喂给她。
元茶涩然一笑:“陛下何曾是我的,而我,又何曾是他的。”
“娘娘……”
“皇后娘娘,张贵妃前来向您请安。”一名宫女急忙来报。
调竹一诧,娘娘不是已经对外声称身体抱恙,不见客了吗?
“去请她进来吧。”元茶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衫,温和道。
“喏”宫女曲膝福了福,转身又匆匆走了。
“娘娘,无事献殷勤,难料啊。”调竹心下不安。
“该来的总会来的”元茶眼里褪开迷雾,淡然道:“我已经逃避太久了,有时候也该从自己的梦境走出来,面对这诡谲的世界了。调竹姐姐,去备茶吧。”
“是”
御书房
桌案前,一身华服的男子正执朱笔批阅奏折。他面容白皙俊逸,眉间透着淡漠,墨发用玉冠一丝不苟的束起,垂泻于两肩,眸色为微微的魅紫,薄唇轻抿。
“都一个时辰了,陛下先歇息一会儿吧,莫误了龙体”齐公公恭敬的呈上一杯温茶,轻声道。
聂千苏闻言点点头,搁下朱笔,接过茶杯。当嗅到茶的清香时,手却微微一顿:“可是未陵城的炎君银针?”疑问的语气,肯定的口吻。
“回陛下,正是。”
“皇后……身体好些了吗?”聂千苏眸光动了动。
“御医说,郁积成疾,是为心病。”齐公公如实回答。
“是吗?”聂千苏失神的盯着冒着热气的青瓷杯:“朕已有多久没去未茗宫了”
“回陛下,已有五月了”齐公公继续研磨。
“原来,这般久了”聂千苏自嘲一笑,扶了扶额角,疲倦的瞌上眼。
“陛下,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依奴才看,陛下应当去瞧瞧皇后娘娘了,拖着,终归不好。”齐公公劝慰道。自小看大的孩子,他太了解他的心性了。
“还不是时候”聂千苏按着桌角的指尖泛白,紫眸浮现妖冶的冷光:“去传尚书令王大人来,真有要事于他相商。”
“喏”齐公公福了一礼便出去了,踏至门口时却摇了摇头。
怕是,那丫头等不及了啊。
“陛下”王敬急急进来,跪下稽首道。
“爱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聂千苏走下案台,扶起他来,将一封文昭和一份密函交至他手中,沉声道:“爱卿有何想法。”
王敬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展开浏览一番。
“陛下可是认为有诈?”王敬略一思付。
“番邦一向与璟国不合,而今却要前来朝贡,不可谓不令人生疑”聂千苏抿唇道:“更何况,太后有一半的血,便是番邦的。”
“所以陛下要臣多加提防仪王”王敬拍了拍头,想起了密函上的内容。
“不”聂千苏扬扬手,冷笑道:“仪王那勿需管,但是,要盯着丞相那边的动静。”
“是”
“还有”聂千苏踱至他身旁,侧头向他耳语了几句,锋芒一闪而过。
“微臣明白”王敬深深拜倒,叩头郑重道。
“把安插在太后那的眼线全都召回来吧。她生性多疑,必定察觉得到。有时候,越是明显的东西,就越容易将人引往错误的地方。”聂千苏背手转身欣赏着挂于墙上的《锦绣江山图》
“是”王敬心里不由得对这个年轻帝王越发钦佩起来,也暗自庆幸自己没看错人。
“若是没什么事,爱卿就请先行回去吧,朕乏了。”聂千苏捏捏眉心,摆了摆手。
“微臣告退。”王敬对这逐客令很是受用,退出来时,还不忘亲切的合上门。
聂千苏缓缓走向那幅壮美而精致的《锦绣江山图》,修长的手自画下的暗格寻出一幅画及一小沓纸来。
画上的是一处茶田,春意正浓。纸上满是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歪歪扭扭却秀气的楷体小字。
“小茶……”
三.刁难
万寿宫院前,一幕闹剧正在上演。
“元茶,你可知错。”高位上的女人一边安抚着一旁抽泣不停的美艳女子,一边板起面孔质问跪在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元茶。
“臣妾知错”元茶磕了个头。
“错在何处”张太后面色缓和了些。
“错在不该 承认自己错了”元茶又磕了个头,语气平静。
“大胆!”张太后狠狠拍了桌子
闻言,一旁的美艳女子哭得更起劲了,掀开袖子,露出那被烫得红肿的纤手来,抹泪道:“皇后娘娘你欺人太甚,妾身好心去向您请安,您却……太后,请您明查啊”
“你可还有话说!”张太后怒上心头,厉声道,。
元茶扯出一抹笑,摇摇头:“回母后,臣妾无话可说。”
一个时辰前,那烫茶,分明是她自己撞倒的!身后跪着的调竹握紧了拳头。
“元茶,你身为后宫之主,理应心胸宽大,而今却因为苏儿宠爱兰蕊你就这般伤害她,如此的心胸狭隘。妒妇,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代称。”张太后摩挲这手腕的玉镯,冷哼着。
“母后教训的是”
“光是说说可不行”张太后勾起唇角:“得有个深刻的记忆,日后才能好生牢记。便罚你跪在这反省两个时辰,如何?”
“臣妾无异”元茶平和道:“谢母后赐罚。”
“哀家乏了,贵妃,你也回去吧。”张太后摆摆手。
“喏,太后”张兰蕊虽哀戚的答着,眼底却满是得意的笑。轻蔑的瞥了她一眼,便施施然的走了。
呵,不过是一个被陛下冷落的皇后。
一个时辰后
元茶动了动酸麻的膝盖,抬头仰望碧蓝的天空,眯了眯被阳光刺痛的眼。
“娘娘,明明不是你,为何要承认。”调竹心疼道,心里不无愤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场的人都知晓我是无辜的,可又有谁会为我去辩解,太后的目的在我,而不在张贵妃。”元茶笑笑,只觉脑袋越发昏沉,以至于眼前出现了幻觉。
“千仍大哥”元茶轻喃,忽的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是我,阿茶”聂千仍扶住了她倒下的身子,温柔道。
调竹对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呆住了,半晌才不敢置信道:“仪王殿下”
聂千仍置若罔闻,一把横抱起元茶,淡淡吩咐:“去寻太医来”
“是”调竹拔腿就跑,娘娘的命要紧!
所以,当聂千苏急急赶来时,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陛下可要过去?”齐公公询问。
聂千苏不言,只是眸中冷意俞深,拂袖而回。
深夜,未茗宫
“皇后娘娘受寒多日,犹豫烈日之下暴晒许久,一时体虚,昏厥了过去。只需定时服用药膳,好生修养便可。”许太医收回把脉的手,掖了掖元茶的被角,收拾好药箱后,退了下来,苍老的面上却十分无奈:“不过娘娘的病反复发作,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之法而已,若想真正痊愈,还需娘娘配合啊。”
“这宫里,从未适合她。”聂千仍清俊的面容有着化不看的凝重,眼里有着融雪的情深。
“不肯伤害别人的人,能伤的,也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