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院坝里,眼巴巴望着她的上衣口袋。她的大眼睛盯着我们左右扫视一圈,轻笑着伸手从花格子衣服兜里掏摸片刻,再摊开来时,掌心里是一大把诱人的水果糖。我们争抢着拥上前去,闹哄哄从她手里抓了糖果,用脏兮兮的小手胡乱剥开包装纸,脖子一挺,甜丝丝的味道瞬间溢满咽喉。
她姓崔,我们叫她二婶。
二婶在我们村子人缘特好,她的口袋里经常揣着水果糖,那都是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给她的喜糖。二婶是远近闻名的媒娘,一年四季给小伙子大姑娘说媒保媒,兜里的喜糖平日里一掏一大把。
我们这些小孩子嘴谗,常常去二婶家蹭糖吃。下雨天和农闲时节,她家几乎是门庭若市,那些小媳妇、大姑娘挤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叽叽喳喳说笑不停,时不时从木窗户飘出一阵放肆的打闹声,惊得院坝地上偷啄散落谷粒儿的小鸟,扇动着翅膀四下飞逃。
二婶大半生说媒保媒,心里有着合格媒娘做人的底线,她常说:媒人要有媒量。因而,每当男方上门请她出面到女方家说合,她都会提前去男家女家偷偷查看一番,从双方的家底以及小伙子、大姑娘的样貌、行为举止上斟酌考量,觉得确实可行时,她才去女方家登门道明来意。
别的都没啥,只要男女双方人品好,咱一定会好好撮合撮合。
二婶对人们说。
二婶家不富裕,确切点说生活刚够温饱。村子里有殷实的人家想给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说亲事,提着大包小包的贵重礼物找上门,请二婶务必帮忙去某人家登门说媒。二婶断然拒绝了。她深知,如若那家的闺女真嫁了,一辈子就毁在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身上了。
做事不能昧了良心,不该得的东西咱不要。
这句话成了二婶的口头禅。
人们佩服二婶,为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更为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好人品。
有一年春季,二婶的老公梁叔某一天在田里赶着大黄牛犁地时,猛抬头只觉耳根处似滚雷炸响,随即两眼一黑,直挺挺扑倒在土块上。待到受惊的牛儿挣脱犁耙跑回院坝子,正在剁猪草的二婶慌忙放下刀,心急火燎跑到自家地里查探究竟……
两天后,乡卫生院的大夫望着病床上仍在昏迷的梁叔,对一旁的二婶摇头道:这儿条件有限……我看,你们还是将病人尽快转到县医院去吧。
二婶感觉天都要塌了,家里的顶梁柱如果倒下,剩下她和两个年幼的闺女,今后的生活咋过?转院的话,昂贵的药费到哪去凑啊。
二婶一咬牙,当天晚上回家敲开左邻右舍的房门,临时借了一些钱,第二天早上雇车将梁叔送去了县医院。
自此,梁叔住在了县医院,几天后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病情一天天好转,医药费却是越欠越多。二婶急得焦头烂额,平日里关系好的乡亲都给她借过钱了,但也仅仅是杯水车薪。
去哪儿想办法凑够昂贵的医药费呢?
二婶真慌了。
不觉间梁叔已能下床行走,二婶叮嘱一番后回到村子,家里的一切需要她打理。忙活几天后,二婶在那个下雨天悄无声息去了几十公里开外的娘家。
再回村时,她领来了一个年轻的后生。
小伙子二十出头,瘦高个儿,样貌挺帅。与人交谈时却是给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咱娘家小伙儿来说亲事呢。
二婶逢人就介绍。
傍晚,二婶带着小伙子去了秋叶姑娘家中。
秋叶是我们村出名的美貌姑娘,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匀称的身材让人看了赏心悦目。她会自己缝衣服、做花鞋,屋里屋外的活计干起来都是一把好手。
遗憾的是,秋叶家很穷。
人们听秋叶的父亲曾放话道,如若哪个要娶他的闺女,彩礼一定要比常人多。
接下来,人们终于知晓,二婶带来的小伙子姓万,万家家境殷实,是她娘家村子头号富裕户,并且家中只有一个儿子,其家产令无数当地人眼红。
作为媒娘,二婶到底对秋叶家说了啥,众人不得而知。反正这门亲事以惊人的速度进展开来,仅仅十来天,秋叶便在二婶的陪伴下去万家看地方订了婚。
听说,万家出手大方,彩礼钱给了好几千块。至于万家如何谢谢媒人,人们不知道,也懒得去打听。
两月后,梁叔出院了。令所有人吃惊的是,二婶眼都没眨几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交齐了外人眼中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
一旁的梁叔看呆了。
他的喉节蠕动几下,想了想欲言又止。
秋天来临时,秋叶出嫁了。那天,震耳的鞭炮声响彻云霄,在空旷的山谷中传出老远老远。
这是村子中多年来操办的最热闹的喜事。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仅仅过去不到三个月,秋叶就哭哭啼啼跑回娘家来了。她如花的漂亮脸蛋上挂着泪珠,面庞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他是个畜牲!
秋叶哭着对爹娘说。
消息传开,梁叔不淡定了。他问老婆,万家小子真他妈不是东西……你说,当初你到底晓不晓得他的品性?
这……
二婶眼光躲闪,支支吾吾说,小子那时是向咱保证过的,坏脾气一定改掉……但凡有点别的办法,哪个会给他家……说媒……
造孽啊,想不到……你还是做昧良心的事了……
你的病……人命关天……咱急昏了头……
静寂。
一天深夜,二婶翻箱倒柜忙活了好久,后来掏出什么东西小心揣到衣兜里。梁叔问她在干啥,她摇摇头没有出声。
天亮时,二婶步伐匆匆到娘家去了。
当晚夜色如墨,二婶偷偷找了苦命的秋叶……
几天过去,从二婶娘家村子传出一条惊人的消息:万家媳妇儿秋叶失踪了!
她何时走的?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
那段时间二婶眼神复杂,有释然,也有隐隐的担忧。她常常望着娘家的方向发呆,有时在院坝里一站就是大半天。
她在想什么呢?
同样没人知道。
多年后,有人在南方某城偶遇秋叶,她变胖了,脸蛋一如往昔漂亮,嘴角挂着幸福的笑意。她的身边,是一个高大帅气的陌生男子……
前些日子我回到故乡,谈到二婶时,母亲说:她已经好多年不给别人做媒了,现在在家里带外孙呢……还有,听说她闺女开了个啥子相亲网站,像当年你二婶那样,专门给别人做媒。
二婶不反对?
我问。
母亲叹了口气,说:反对啥呀,现在的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只要能挣钱养家就行。
那……二婶说啥没有?
你二婶说:只要闺女不赚亏心钱,当个红娘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