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哑巴二妈

      我的哑巴二妈住院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住院。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墙壁,还有护士身上穿的白色衣服……这医院里空前的“白”会让她头晕的——因为与她长期生活的黑屋子格格不入,我想。

        我到医院看她的时候,已经是她住院的第三天了。见我进去,二妈迅速地欠起身子,很漠然地看我,好像不到10秒。我也打量了她:她没有了我想象中的脏和乱,齐耳的短发,没有了往日的乱蓬蓬样儿,都服帖地爬在头上;脸上有一层灰壳,好像刚从土公路上飞跑回来;眼神很淡然,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她或许认出我来?也或许不认识我?我不知道。——岁月如刀,不仅刻在人脸上,还刻在了人的心里!

      我想起了二妈初嫁入我们家的情景。那天天气是否晴好?阳光是否明媚?我记不清了。但独独记的二妈的笑脸——纯真的,灿烂的,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那时的她高挑的个儿,年龄不大,(后来才知道比我二爹整整小了一轮!)扎着俩小辫,眼睛亮亮的,很有光。她娘家人说:“嫁过去不愁吃米饭,她高兴着呢!”因为是哑巴,我们谁也摸不准她那时是怎么想的,甚至也没顾上问她叫什么名儿。于是,曹哑巴便成了我们队上人对她的称呼,因了她娘家姓曹。

      “哟,这曹哑巴机灵着呢。”邻居们一提起我二妈就这样说。

      “要不是我家穷,成分又不好,我那木匠二爹才看不上哑巴呢!”小时候的我总对邻居们的话不满;常常也很自卑,为有个哑巴当二妈。

        初嫁过来时的哑巴二妈很爱“说话”,她总是见人就“啊啊”的嚷嚷,连带着用手比划。常常弄得“被说话”的人听不明白,直摇头,而她却急得憋红了脸。这时想来,彼时我的二妈肯定很健谈!尽管那时候觉得她那都是噪音。“上辈子说话太多,这辈子阎王爷就封了她的嘴。”队上的老人们说。记得那时候,队上几个调皮点的大孩子喜欢围着她转,或者是撵着她,但也没见她恼过。但小些的孩子非常怕她,视她为怪物。谁家小孩耍泼耍横,只要嚷一声:“曹哑巴来了”,他一准安静。

      但我的哑巴二妈是喜欢孩子的。不记得是她嫁过来的多久,有天晚上,二妈见我在洗脚——只把脚伸进脚盆打湿的那种洗法。她皱着眉头走到我面前,“啊啊啊啊”的嚷嚷,见我不理她,便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子,双手伸进脚盆,抓住我的脏脚丫子揉搓起来,直到她认为洗干净了为止。我恼了,哇哇大哭,她却又绕过我身后,把我抱起来,哄我,给我好吃的。从那以后,我不大讨厌我的哑巴二妈了。

      每逢过年,我们和二爹一家都要在一起吃团圆饭。大年三十的下午,男人们酒足饭饱之后三五相邀的打扑克,包饺子的任务就是女人们的了。那时,总是我母亲擀面,哑巴二妈和我、我妹妹负责包。

      我那时特别笨,死活不会包有“耳朵”的漂亮饺子,每次看到人家包的一笼一笼整齐地排列着的有“耳朵”的饺子,羡慕死了。哑巴二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啊啊啊”的用手拍拍我,示意我注意;然后,拿起一片叶子,大头向上小头向下地平铺在手掌心儿,又用勺子挖点儿饺子馅,放在叶子正中……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教我——很奇怪,我一遍就学会了!哑巴二妈高兴地“啊啊”地嚷嚷,赶忙把正在擀面的母亲拉过来,让我包给母亲看……那个高兴劲儿,仿佛是她自己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那时,我记住了我哑巴二妈的那双手——修长,细嫩,白皙,肉乎乎的,还有几个小窝。

        一年后,哑巴二妈怀孕了,像所有的孕妈妈一样,她也整日期待着孩子的降生。她跟别人学会了织毛衣,缝小孩子衣服,她跟人比划说:“要是有台缝纫机多好!”那时,大家才知道,其实我哑巴二妈是会踏缝纫机的。

    “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邻居们逗她,比划着问。

      每到这时,哑巴二妈的脸上就洋溢准母亲才有的幸福的笑容,然后,举起右手,搭到自己的额头上,“啊啊啊”地嚷嚷——她是说,第一个孩子当然是男孩了!而当她怀第二胎的时候,她又比划着说,要个给她称糖喝的——女儿了。

        那时,我的哑巴二妈一点儿都不傻。她会跟我母亲抢耙子——上山扒松针儿的工具,为的是多扒些引火柴;她会用“啊啊”的嚷嚷声吓走那些欺负我们的孩子;有时,我二爹没吃她做的饭,她也会生气……

      生了两个孩子的二妈忽然就瘸了,一拐一拐的,我们好像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拄上的拐棍,也没人去关心,包括我二爹。好像生完孩子,我二妈的职责就完成了似的。——她在我们队里是那么的不起眼,不起眼到可有可无,更不用说生病了要给治!但她仿佛毫无怨言——她能有什么怨言?一年到头连个娘家人都见不到,就是有委屈,她又能“说”给谁听?

        发现二妈拄拐棍还是在那次我父亲教训我大弟——她的大儿子的时候。因为我家没有儿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父亲在队上几个长者的怂恿下,将二妈的长子,我的大弟收养了。

        我大弟自小就不爱上学读书,天一冷,他更是贪图家里的疙瘩头柴火,死活不上学。每次上学都是:我在前面使劲地拽,他在中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我父亲拿着棍子跟在后面撵。艰难死了!搞得次数多了,就得挨打。那天,父亲正要教训大弟,哑巴二妈拄着拐棍赶来了。她先是对着大弟“啊啊啊”的嚷嚷,然后又抡起拐棍佯装要打。见大弟抡起胳膊护住头时,二妈放下了拐棍,从怀里掏出了几个本子递给她儿子——哑巴二妈的及时出现,阻止了父亲对大弟的惩罚。莫非哑巴二妈是怕他儿子没钱买作业本?我当时这么猜测着,同时也为她的母爱所折服!

      从那以后,我哑巴二妈就没离开过拐棍,不管是在地里拔草还是到村口遛弯。

      等哑巴二妈生第三个孩子,即我的二弟时,我已经到远处上学了,对她的情况更是知之甚少。

      参加工作之后再见到我的哑巴二妈时,她已经变得邋遢不堪了:终日坐在她家门口,身边倚着那根勉强称得上拐棍的竹竿,蓬头垢面,头发仿佛永远没梳过。只能从偶尔的“啊啊啊”声中知道坐那儿的是一个大活人。但少数时候,她就会待在她自己的小屋子里,不出来见人。

      有时,见我们回来,她就手脚并用地“走”到我母亲家,“啊啊啊”地跟我们打招呼。如果是有时间,我会耐着性子听她手舞足蹈地“说”——那时,哑巴二妈是认得我的!

      我们从来没问过我哑巴二妈得的是啥病,直到看见她的那双手。

      那次回娘家,二妈“走”过来了,见到我,她有些恍惚,眼神游离,但还是像跟陌生人打招呼一样跟我嚷嚷——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看见了她的那双手:乌紫乌紫的、干瘦,活脱脱两只被卤熟的农家鸡爪!十个指头已经变形,有几个手指根本都伸不直……这哪是我记忆中的那双手啊?!

      我哑巴二妈得病了!得的是类风湿!是月子里被糟蹋的病!

      我可怜的哑巴二妈!

      又一次回娘家,没见着我的哑巴二妈。

    “你二妈怕不行了,好几天没吃饭了!”邻居柳妈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轻描淡写,“上医院了,她小儿子叫救护车来接的……”

    原来,咱哑巴二妈还是有福气的,赶上了好政策,遇到了好儿子——借着国家“精准扶贫”,实实在在落实农村残疾人的相关政策,我小弟,哑巴二妈的小儿子,终于把我的哑巴二妈送进了医院!

    这是我哑巴二妈这几年来的最大福分——生平能住一次院,而且能住在这么洁白的屋里,能躺在这么一尘不染的床上,能让自己的儿子静静守护着她,能让家人们隔三差五地来看她……这几天是热闹的,空前的热闹!

    哑巴二妈的心里该是兴奋的,我想。她极尽所能地配合着医生的治疗:挂点滴、扎针、艾灸……整个疗程,她都面带微笑!我原来的哑巴二妈又回来了,但愿!

    好希望我的哑巴二妈再次站起来,再次认出我来,再次跟我“啊啊啊”地嚷嚷!

    我的哑巴二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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