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酒香

算起来,到现在我有记忆的清明节应该是过了十六次。每一次都无一例外的是乌云阴沉,细雨绵绵的日子。虽然有古人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但不是每次我的心情都是极度的悲伤,这种情感像是酒的发酵,一开始是寡淡如清水的味道,中间是发酵中,微苦发涩的味道,到后来就是经年不散的浓厚酒香。第一次有记忆的清明,应该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祖母下葬不久,我只记得父亲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他的手里全是汗,另一只手提着黄白相间的花束。在那时的我看来,那些花是那样的明丽和新鲜,年幼的我竟然会因为那样好看的花而感到分外快乐,在父母不发一言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数着花的瓣数,也没有感到枯燥或哀伤。我还好奇的问了我的母亲:“妈妈,这些花花是要送给谁的呀?”我那时几乎是没有对死亡和祭拜的概念。“是送给那些已经提前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的,那个世界没有这里好看的花,所以我们要送给他们看。你的奶奶,会很喜欢你送的花的。”我有两个至亲在我出生之后逝世。第一,我的舅舅,他没什么很大的作为,他留给我的印象只有相册里他笨拙抱着刚出生的我在外婆家那株枇杷树下笑得憨厚快乐的合影,还有他去世时那停在外婆家客厅里的黑木棺材,和在夜里为了祭拜他而烧起来的,火热而明亮的篝火,我在哭得喘不过气的母亲的怀里默默看着黑夜中的火。第二个便是我的祖母,至今我都还能回忆起,就在某一个平凡的晴天,一个大家开开心心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的家里变成了灵堂,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跟修女一样的袍子,我也没有例外。一到家里,连书包都没放下就被领到祖母的房间,面对她苍白无息的面容,我竟然无法言语,像是被房间萦绕的死气和大片不透光的阴影给定住了一样。在她丧期之后的日子里,我能想起的只有她去世前几天跟我和父亲还能温柔吃力的交谈的场景,还有放在她透明棺材周围的花束,最让我难忘的是,她如同在闲适的午睡的那般毫无痛苦和折磨的面容。那个清明里,在听到母亲对我的解释后,我的心里产生了些惆怅的心情,因为我又想起了舅舅抱着我的照片,还有祖母温柔招呼着我的情形。我因为知道不会再有这样美好的场景而感到一些淡淡的失落,所以我也只是沉默着,沉浸在对他们与我的过往里。但我却无法理解父亲对祖母的哀痛,母亲对舅舅的悲痛。很快,这种失落就随着生活的消磨而逐渐消失。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清明,我都会因为回忆起祖母和舅舅跟我在一起时的场景而感到失落和惆怅。每次都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花。同样的沉默,不会像我父亲面对祖母时的泫然欲泣,不会像母亲面对舅舅时的撕心裂肺。我也没有像父母那样把前往亲人安息之处的路线给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情绪直到另一个人的去世才被扭转。我的姑父,他在我初中的时候去世,他并不算跟我亲密,但就是因为他,我的沉默和悲伤被酝酿到另一个阶段。在去世的半年之前,那也是一个晴日,我们一家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跟我父亲家的亲戚迎接中秋。姑父他是不太爱高谈阔论的,他最多也是温厚着敬酒和接酒,说些家常话。我们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短短半年后就因病去世。在他去世的那个清明,我想起来,我不是因为他与我们的感情而感到悲伤,而是因为他与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场景和回忆太过鲜活,菜的种类有鸡和鱼,饮料喝的是果粒橙和红酒,他还用真挚的话语期待下一次的家庭聚会。因为太过鲜活,所以感到难以置信和悲伤。我那时好像明白了,沉默和悲伤并不是在身边的人死去的时候发生,而是在他们去世后回忆起他们还活生生的与我们共处的场景的时候。那种心里对还完整的过去的挽留和无法追回的遗憾,成为这坛酒的佐料,让酒的发酵更加深入,味道也更加浓厚。那之后,我在清明要去祭拜的人又多了一个,他安睡在公墓后方的山脚下,那里有矮小但青翠的松树环绕,每年清明的细雨都会给松树挂上一层薄薄的泪珠,仿佛是在为他祭奠,每一次父亲都会用一种遗憾的语气对着他的墓碑说:“走得太早了啊,这么年轻,他还不到五十岁啊……”姑父去世之后,我每次清明都要仔细问我父亲去往包括姑父在内的亲人那儿的路线是怎样的,父亲也是一遍又一遍为我细心引导着。虽然我还是沉默着,没有哭泣的眼泪和湿红的眼角。当我意识到那坛酒的味道已经变得浓厚时,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出生了,在他们降生之后,我记得父母感叹了一句:“要是我们家娭毑还在世就好了,她要是看到了这两个小宝贝一定会很开心的。”今年我的姑表哥结婚的时候,我的母亲看着姑姑独自一人陪着表哥上台,红了眼眶,对我说:“要是你姑父还在世上看到他的儿子今天跟这么好的孩子结婚,他该有多么高兴和自豪啊!”我忽然意识到,逝去的人带给我们不仅是悲伤,还有对他们永远缺席了应该在与我们共同体会的美好的遗憾和痛惜。上大学意味着我必须要离开我的父母,我所有的家人来到另一个城市。我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到外地读书,但现在,每次看着父亲在高铁站的一层也默默看着背着行囊的我,一直到我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时,我的心里就变得无比酸涩。每一次在高铁站短暂的离别,意味着我即将开始新的成长路途,也意味着我的父母也面临着他们的孩子即将真正离开他们身边飞往一个新的起点,也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衰老。这种短暂而特殊的离别,让我在大学时度过的第一个清明格外沉重和苦涩。我看着祖母灰白照片上的笑,想着,一次次短暂的离别积累之后,或许有一天,我也会面对与父母弟弟永久的分别,或许还是在这样的绵绵细雨之中。我或许还是像细雨一如既往的沉默无声,也或许是像暴雨一样沉重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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