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故里

九月末的北京天气还没完全变凉。忙得稀里糊涂地要从北京出差到吉林白城,公司老板怀着好意地让我出完差直接回家放国庆假,这样也就比别人多休好多天。说他怀着好意,也是出于内心的感激,毕竟我总觉得他平时每句话都缺乏真诚。

说到底,这段时间工作上也无什么要紧事,老板成全个小小假期,我也一定是要感激他哪怕一刻钟的。

我眼下的生活时常在心烦意乱当中度过。我总是会因为小小的不满意而心烦大半天,而后冷静下来想想这事也没什么过分的,又暗自苦笑自己的浮躁。

法定的十一假期还没开始,我就能回家过节,是一件值得开心炫耀的事情吧?车窗外遍布视野的农田金黄诱人地散发着幻想之中应有尽有的香气,东北平原的天色晚得比华北平原早一些,昏睡着不一会儿,夜幕就降临下来。窗玻璃折射着的莹莹光点使我诧异到夜晚稻田里是不是飞满了萤火虫。哈哈哈哈,秋天的东北怎么会有萤火虫呢?要说外面即使是有光亮,也是不远处农人家的星星点点屋舍,一家子人围坐在温热炕头,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

一路墨绿铁皮硬座,从长春折返着凌晨两点多才到哈尔滨。哈尔滨刚刚下过大雨,出了站到外面的广场,我弯下身子深呼吸一大口贴近地面的清凉雨后空气,肺部觉得一股清流直下,呼气,再吸一口,用丹田,之前被车厢里啤酒饮料矿泉水混杂着的臭脚丫子味熏得昏厥的我,顷刻间电量满格。

我不急着招手叫出租回家,而是逆着地面上的水流往上坡的红军街悠闲地漫步。夜晚,大雨过后,气温稍凉但不至于冻人,很难得有这样的夜晚一个人逛逛这座城市。在这个时间,并没有拥堵的交通、熙攘的人群、呛人的空气,夜色遮盖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城市旋涡。在这个时间这座城市才被我承认为是真正的“东方小巴黎”,最最饱满,最最切合实际,在这四下无人的深夜里反而富丽堂皇起来。街边的一系列老房子在暖黄色的灯光照射下静默不语,他们在听雨水渗渗地流淌,汇集到某处下水道,哗啦哗啦的声音。板油路面倒映着上面亮着的一切,偶尔有车辆经过,车灯如光束一般。

有谁能告诉我我这是在哪里吗?我痴痴地幻想这儿就是巴黎。我没去过巴黎,这原来是我想象中的巴黎。

又是一阵稀里糊涂,回到家,睡下了。和每次过节回家一样,先睡足一觉,醒来吃母亲做的饭。

饱食添衣出门,忽觉昨夜风寒。

哈尔滨还是冷啊,冷得我出街现去买衣服,家中衣柜并没有我这季节的衣服。十月一号前的三天,我睡觉,醒来上网看看琐碎的无聊信息,喝咖啡,去街上散步,去公园做做引体向上,还有吃母亲做的饭。

闲过了三天,到了十月一号,大表姐的女儿,我的小外甥女“小桃子”百天纪念,大表姐招待各方家人吃家宴。宴席间我望着大表姐怀抱小桃子时的侧脸,我内心惊呼:大表姐变了。

大表姐在我脑中的绝大印象还是从前的那个她,那个任性的略带男孩子气的姐姐。而这时出现在我眼前的她,角色在我看来转变得太快(毕竟我这几年不常回家)。眼前的这个女性形象,分外明显地提醒了我:从前那个任性调皮的大小姐不在了。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人生中,伴随我们的人,他们都在随着时间的过演而转变着角色。你可能很长时间里都意识不到这些转变,但在某一个特殊时刻,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在,环境的无比嘈杂都掩盖不住时间由开始的亦真亦假的错觉瞬间翻越,换做面前的现实。

大表姐怀中,刚出生才一百天的小桃子,我正猜她长大后也会像大表姐一样漂亮吧。作为舅舅,我希望她成为一位独立的女性——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想着想着,我却觉得我的看法是错误的。

作为舅舅,你应该祈祷她的成长平平安安,她的时光里充满多数的是快乐,衣食充足,轻松自如地生活。

恣意暇想间,觥筹交错,我又夹了几块锅包肉,搭配着红酒。

十月二号的早晨,晴朗的天空,太阳照亮松花江面,秋水长长。

我应约来到松花江边的报业大厦,参加我的初中同学——大美人程小姐的婚礼。程小姐也是好久不见,时隔多年后的这次见面,竟是她的大婚!上中学那会儿可能是由于自己本身心理和生理没有发育完全,对程小姐等等女孩子的美丽视若不见,那时觉得她们都傻傻的。

而今看到那些女同学,她们都变得漂亮起来,不对,绝不能说“变得”,而是要说“本来就”。我嘿嘿一笑,后知后觉那时候真正傻傻的人是我。

满身红装,穿清末民国风礼服的程小姐更显动人。这么好的姑娘,这么早就嫁出去,在我看来,简直可惜。程小姐还是一副从前的傻样子,说话大大咧咧,直来直去。连穿着如此端庄艳丽的服饰时,依旧嗅得到是从前的调皮味道。我和老金与她合影时,她双手自然地环起,搂在我和老金肩膀头,仿佛是三个哥们在嬉皮笑脸地合影。摄影师被逗得开心地提醒“新娘”程小姐,把双手放下。我也在她身旁说:“你得端庄点儿,像个要嫁人的样子”。

一起在这天出现的程小姐的闺蜜、初中同学——康小姐和仲小姐,也是满面漂亮可人。与程小姐闺蜜这么多年的她二人,看到此时的程小姐荣获幸福勋章的样子,一定是比我更加欣慰千倍白倍。

鲜花,气球,说说笑笑的亲友,礼车,音乐,餐桌上肥而不腻的烧肘子,这些都是东北当代婚礼通常的惯用元素。可是放在每个不同的新人身上,我们旁观者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爱情本身是曲折的,爱情是生活中的生活。爱情在生命尽头不一定都会表现圆满。但我坚信我身边走过的这些人,在他们举办过接近相同的婚礼仪式后,都会获得相似的幸福。

由于计划着参加完婚宴后就去祖母家探望,我并没有过多停留,和程小姐及她爱人简单地寒暄后,我去向不远处的祖母家。到了祖母家,赶上大伯也在。那会儿听父亲说祖母正在睡觉,就先和大伯寒暄了一阵。大伯走了后,正好祖母也睡醒了,我来到她的床边,坐下,和她打招呼。

“奶诶,我来了,怎么样,睡醒了吧!”

祖母缓缓地睁开眼睛,褶皱的面颊瘦得可怜。

祖母四五年前患了糖尿病,三年前又不幸遇上车祸,万幸当时没有祸及生命。可是自打那次车祸过后,从前身子骨在家人面前硬朗的她一下子衰老了起来。自从祖父二十年前过世以来,祖母都是一个人在家中过日子。如今,祖母的腿脚行动不便,身子骨丢了力气,整日躺在床,很少走动,但也常常与人聊天说话。

祖母眼睛闪烁着光,全身上下好像仅有看着我的双眼是活动着的。

“奶诶,怎么样,睡醒了吧。”我再一次唤着祖母。

祖母的眼睛还是闪烁着,看着我,嘴角在这时略微颤动了几下,可是并没有声音。

我有尝试着叫了她几声,拍拍她的肩膀,可她依旧没有说话。以往每次来看她,她都是唤着我的乳名:“啊,威威,小威威回来啦,才来呀!”,而后就是拉着我话家常。

这次我来到她床边,她为何只是看着我,不说话呢?这时我满是不解,甚至惶恐无助起来。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变化。我只好立刻起身去找隔壁房间的父亲。

祖母行动不便的这几年,一直都是父亲陪伴在身边照顾伺候。自我儿时记事开始,父亲总是与祖母争吵,那些年父亲的性格总是爱让祖母生气而忧心忡忡的。现在,这房子里的争吵声再也听不见了。父亲提前退休后整日就在祖母身旁,安安静静地,陪伴,服侍,从没抱怨过一句累。

那些年父亲对抗祖母的争吵,曾使我记恨他,心里暗暗纣骂他。眼前的父亲,却生生地让我敬佩着他。要知道早几年前我内心总还总是觉着父亲他文化不高,没什么才能,爱计较是非,说话难听……这些缺点在这几年来我的眼中渐渐消失不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父亲身上,我可以清晰地望着他。他看起来有点疲惫,脸庞的皱纹虽不增多,但白头发比以前多了不少。

父亲是个小人物,寻常老百姓,可这时我想把他看作是一位荧幕上的大牌演员。我想用王家卫式的长胶片慢帧率镜头,对准父亲的面孔,父亲慢慢地吸那口烟,烟雾飘在空气中,背景音乐是高雅的Waltz。这一口烟、一眨眼睛的瞬间,镜头下,足足持续了三十几秒。注视着镜头的我,凝视父亲唯独只教我如何做人。我不愿意用儒家的“孝道”来赞扬我的父亲,因为我想说这明明就是爱啊!

“爸,我奶咋不说话呢,我叫她她也不说话……”我问父亲。

 “没事。她现在连说话也不方便了,你就看着她就行。哎呀,该给她吃饭了。”话毕父亲起身去厨房拿饭。

空空的老天花板下,我呆呆地怵在那儿,父亲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我背对着父亲,泪如泉涌。

去年十一回家那会儿,祖母还能拉着我絮叨家常呢。那会儿她还点着名地叫我给她捎带些北京的豆瓣酱,她说她嘴里味觉不灵了,得换换口味。

究竟怎么了?只是一年后的今天啊,只是一年啊,她竟已说不出话来……

我尽力地控制着眼泪,不想让父亲看到,我尝试着打开手机,刷刷有意思的东西,分散注意力,就像平常那样。可终究这样的掩饰不会起任何作用,眼泪还是不停地留着。父亲取过饭,朝祖母房间走去路过的时候,我还是让他瞥见了我在流眼泪。

“别伤心,人都有老的时候,你奶现在不过是老了。”父亲摆作轻轻松松地样子,劝我说。

 “她现在吃饭特别慢,一顿饭得吃上一个小时呢,我喂她,你等会儿啊。”父亲的脚步声到了祖母房间里,停了下来。

外人总爱说,我祖母这老太太一生辛勤,一辈子伺候着一家老小。祖父在世时,总是嫌弃祖母没文化,常抱怨旧时社会指腹为婚的恶习俗,把他和祖母硬生生的安排在了一块儿。祖母心里不舒服,与祖父战火不断。在姑妈、大伯和父亲成人后的八零年代,祖父一心离家而去,在外经商,常年不回家。祖母就这样在老房子里独自生活了十年,直到祖父因病在山东威海过世。祖父遗嘱家人把骨灰撒到海里,祖母连祖父最后一眼也未见。在那之后,祖母又是一个人过了十多年。好在这些年堂姐、堂哥和最小的我相继降生,都是祖母一人把我仨一个接一个地带大到幼儿园毕业。

她在我们儿孙面前总是一副乐观的样子,精神头十足,只是偶尔爱絮叨絮叨过去的不如意经历,感慨社会的飞速变化。

祖母她这辈子恐怕丝毫都没有享受过爱情的喜悦,唯一一次的旅行是和祖父去了趟北京,那次还是为了陪我祖父看病。她俩在天安门前留下几张合影。祖父过世后,她在我们家人身边偶尔会提起想出门的事情,她说她想坐次飞机,去趟上海,或者其它什么能去地方都可以。可是家人们的疏离和冷漠,使这个小愿望一直没有兑现。伴随着儿孙三个长大成人后,又遭遇姑母患重病过早离世,这段白发送黑发的遭遇让祖母悲恸万分。

姑母过世后,祖母的话好像变得少了很多。

父亲喂祖母吃饭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坐在隔壁屋的沙发上,身子一动不动,止不住地流泪。我转了转头看见身旁那书桌玻璃下的老照片,其中有那张祖母嬉笑着搂着那时三、四岁的我,我抱着大伯家的小白狗,一起坐在二十多年前这座同样的,没什么变化的沙发上。

我再一次抽泣起来。

我不曾对别人说起,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除了父母亲,就是我的祖母。

从小到大,祖母总是袒护着我。我最喜欢吃她做的饭菜;最爱穿她给我缝的棉裤;最受不了她带我过马路时,粗糙的右手用力地攥紧我的小手。

其实祖母的迅速衰老,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是人之常情,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还经历过晚年的车祸。我过分地哭得那样厉害,那会儿自己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自己痛哭着停不下来……

终于,我止住了泪水,在祖母吃完饭的那会儿。我擦干净眼泪,再次回到祖母床边。

我挺着强颜欢笑的样子,想对着躺在床上的祖母说上几句话,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清楚。因为祖母的眼睛闪烁着看着我。我知道她还有意识的清醒,能感受到我在说话。每说几句话,我间歇地起身往旁边慢步几下,缓过神来不至于在她面前流泪,再回到床边,再次说上几句话。

几番过后,祖母突然用力地“啊”了几声,这几声“啊”真的好费力气,好不容易,停停顿顿,从她微微张开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发出来。她在用尽气力回应她小孙子的话语,她好像不忍心让小孙子看着她一直说不出话来……笔行至此处,我再一次热泪盈眶。

想想看,为啥哭得这样厉害?终归我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心里布满自私的想法。

世上真正疼爱我的人啊,这么快地,慢慢离我而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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