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于我日益生疏了,毕竟一年只相处两次,多数时间也是躲进小楼韬光养晦,它于我早已成了束之高阁的旧物件了,偶尔趁着兴致把玩味道还行,要与它长相厮守我是万万脱不开身的。
时代的巨翼裹挟着人群往前涌去,千万个村庄的年轻血液都输送进城去了,留下老人孩子互相照看这遗失掉活力的沉默的乡村。坟茔迁不走,麦田尽头柏树的阴翳下就错落着安静、肃穆的坟茔,那是对远走他乡的游子最后的约束了。
老时家就在隔壁,夏末的丝瓜爬在两家院墙上,开出两面整整齐齐的花儿来。他背驼,头发花白,自我记事起就是六十岁的样子,脾气好但有点蔫,人家取笑他,他得顿好久才能回一句来,声音又极斯文,惹得乡汉们哈哈大笑。喊他老时并不严谨,村子就叫时庄,村里往来的行人都是“老时”或“老老时”什么的,可单他有此殊荣?村里曾有人物品鉴家,以一句“老时真老实”一语而中的。
父亲冬天要炒花生,院子里用砖架起大锅,母亲劈柴生火,院子里打打闹闹的都是自家孩子。老时不知不觉的就依在大门口背着手笑眯眯的着看,母亲喊我给他端茶搬椅子,我把他请了进来。他进门就拱手喊父亲“朱老板”,父亲一手支着铲一手叉着腰笑着应他“时老板,时老板。”
一杯碎沫茶添了又添,天也黑了,孩子们都聚到电视机前吃花生了,老时也不打哈哈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院子里人聚的多了,有人就提议搞两桌牌局,父母亲忙里忙外的搬桌子倒水。老时起身了,没说话,穿过人群就走回家了。
他家的灯亮的晚,熄的早,不置办年货也没亲戚往来,路人讥笑他家门口的草够圈羊的了,他端着碗只笑不说话。父亲说他有心事,年前就总想串门找人唠唠,老时几十年的家谱在父母亲之后的话匣子里慢慢才铺陈开来,有些我是知道的,比如他老婆今年刚走,得了癌不舍得吃药,有些我是不知道的,比如他大儿子得精神病离婚,二儿子离婚定居石家庄,两兄弟之间又有间隙,那年春节打的很凶,老时哭着在两家来回跑。
不知多少个寒去春来,村里高楼越添越多了,两层,三层拔地而起,村前田里劳作的老时,老老时们被崭新的高楼衬的愈发陈旧,惟有站立在黄土里才能维系着某种画风的和谐。不过下了车远远看向我的村庄,树被砍的干净了,水泥路像一道铅色的输血管笔直的插进村庄肚子里,高楼被斫的码的整整齐齐,我果然对这片生长了二十年的故土愈发陌生了。
再见老时时是一年夏天,他在拆一面墙,那墙比他高了半个身子,他佝偻着背用耙口抵着砸裂的墙头往前推。一发力身子抻的笔直,一回力又缩成了一个瘪核桃,墙却纹丝不动,我看着笑,他也跟着笑。我不怎么费力帮他推倒了墙,顺带码了砖。过午的时候听见母亲在外面笑着和人说话,原来是老时送来了两瓶啤酒,母亲在和他推让。
要建设新农村了,首先是铺路,从站岗房那划线一路划到北地向阳河,长一百米宽七米的大道俯瞰下来会像一把刀片,刀片一点一点的斫开两边的土房旧瓦,填充以水泥钢筋,最后我的故乡就变成高楼林立,车来车往的他乡了。
新路宽,两边的住户多少都要收拢收拢菜园,挪挪砖瓦,我便长时间的呆在家里帮忙。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我了解了老时的近况。年前他生了场大病,儿子结婚后就把他接到了石家庄方便照顾,打算让他在那养老,他很听话,据他自己说在那每天就是接送小孙子上下学,母亲笑他要享大福了,他脸红着摆摆手。
年后那几天家里来往亲戚多,一批一批的来,饭桌上讨论的都是时庄拆迁的问题,几家颇有关系的大户已经探到口风了,说是国家要搞中部建设,华北诸县一连全拆,地也收,房也收,收完后建发电站,给全国供电。父母亲那些天都很高兴,我也跟着高兴。
老时是那天上午来的,身后跟着一个走路扭扭捏捏的大人,他穿着不得体的西装,里面是衬衣,脚下踢踏着旧运动鞋,母亲去迎他,他笑着眯着眼拱拱手问“朱老板在不在家,可能救济我点啊,”逗笑了一院子的人,弄清了来意后方知他是要去南京,身后那个沉默的大人是他的大儿子,他说是去南京玩玩,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要给儿子看病。
自那往后我再也没见过老时了,像过去的很多人,事一样,太多太杂就一股脑塞进箱子扔去记忆里某个角落里,任记忆蒙尘,我也懒得去打开它。
去年夏天回老家,家里已经准备好盖楼了,母亲说是父亲的主意。从远处看时庄,它似乎更贫血更衰老了,只是固执的一层层的刷着漆来掩饰它的步履蹒跚。新起的楼越来越多了,而人却越来越少了,时庄的心跳就和留守的老人一样,跳的很慢,在这沉默中,每一下都跳的筋疲力尽。
老时也走了,他慌慌张张的走了,人们在农忙时也慌慌张张的去参加葬礼,两个儿子重归于好了,宴席上搭着肩双双把脸喝的通红。过午,一人一把铁掀,卖力的给父亲安起了新家。夏天午后的太阳灼的人如芒刺在背,三通炮仗响完后,远处收割机的声音还在达达的冗长的轰鸣。自此,柏树的阴翳下多了处坟茔,四周还长着莹绿的新草,一切如往常一样沉闷乏味,尘归尘,土归土,平淡的生活又归于了平淡。
今年初一我和父亲去上坟,老时的坟茔被雨水冲刷的像塌了的豆腐块,父亲培了新土,点炮,烧了几捆纸。我突然问父亲,拆掉时庄的话这些坟茔怎么办,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