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二节
返程要比来程漫长得多。
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涌起幼时扑在父母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按理说,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心似磐石,静如止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不过连个工作都找不到,生命之花未曾绽放业已枯萎,即便死也死得很难看,因此心不似磐石动如沸水,也在情理之中。
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安慰自己,因为大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自己经历的事,唯有自己才能真切感受到它所带来的影响。
譬如女人生孩子,男人会事不关己的教训:怕什么疼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哇。你让他生一个试试?输个液都如临大敌,做个痔疮手术就哭爹喊娘了。
我的自尊心被严重的践踏了。被应聘者的蔑视,被招聘者的无视,让我备受屈辱。我真想报复他们,让他们轻贱如蝼蚁,每日不思茶饭的委屈流泪,清清楚楚的感受到我所感受到的酸楚。
可是真正如蝼蚁的人恰恰是我自己。
这些羞辱我的人眼里根本没有我,他们不会因为对我的恶劣态度反思一秒钟,哪怕一瞬间。甚至我再进去一次,他们也绝不会想起我刚来过。
重石压心,耿耿于怀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历来的自尊自大、自负自信,都化作自卑。人活着并不怕处于卑微的状态,而怕有着卑微的心态。我是消沉下去,还是奋起努力?这是摆在我眼前的一道难题。
我唯恐奋起努力仍旧失败,不过是再次让我上一课而已。时至今日,我才反省一下自己,原来自己高不成低不就,有志而无才。甚至我那根本不是“志”,那只是对未来天马行空的臆想罢了。
我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回到家里,发现妹子不在。我不知她最近找了份什么工作,不是在家窝着好几天不出门,无比邋遢的看电视玩游戏连衣服都不换,就是光鲜亮丽的出去好久找不着人,我要翻翻衣柜才能确定她是否收拾行李不辞而别了。
好在我是她不娶,她是我不嫁,因此纵然正当的关心,对彼此也是种负担。
不过我今天有点关心她了,确切的说,我今天很关心自己。雄心勃勃的出门去应聘,却虎头蛇尾铩羽而归,此刻整个人跟盛装出行的人被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一样狼狈不堪,真想有人能在这难熬的时刻陪伴一下自己。
孤独的时候,寂静会让人感到窘迫,但又无从排遣。这像相对论概念的比喻:恋爱的时候,过一小时犹如过一分钟;等待的时候,一分钟就像过一小时。
我一会儿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焦躁的在屋里徘徊,叹气连连空虚烦躁。
据说人在心情不好时呼出的气能毒死小白鼠,我恐怕这样下去要把自己毒死了。可是又不敢开窗通风,以防外面的雾霾更毒。
然而雾霾没有人心毒,明明通过拼命破坏环境来换取利益,钱到手了却反过来责怪环境不好,不赖自己欲壑难填。
我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或者心脏病。如果去医院检查,我一定得了抑郁症而没有得心脏病。因为新闻上说好多医院在滥用抗抑郁药物,所以无需检查就会给我塞上几瓶以防同行排挤。心脏病则不同,它如同人的龌龊念头,平时看着跟好人似的,不犯的时候根本检查不出来。
一想到去医院,不抑郁也抑郁了,我连工作都没有,医疗保险怎么交!
怪不得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亲朋的陪伴,我进入了死循环,越烦越想,越想越烦。
一想到亲朋,我仿佛在黑暗中见到微弱荧光,亲人既然不在身边,那么找朋友散散心也好。
不过,我没有什么朋友。
芸芸众生因势利导,以利交者,利穷则散。社会上认识的人形形色色杂乱无章,有利可图就曲意逢迎,无利可图则笑不露,手不握,连个电话也不留。
当然,在别人看来我同样是闲杂人等,所以谈不上什么朋友不朋友。
我有限的几个朋友,是我的小学同学。
我们中国人讲交情特别喜欢不按知心按年头,数十年不见的故人,无论性格和面容变化多大,哪怕认不出彼此了,相见都要热情一番,感叹:我们认识多少多少年啦。十分亲热。
以此推之,即便是熬,这几位同学也熬成了我的好友。
而且“利益”和“朋友”交织在一起,让我不得不想到其中一个叫“小富”的同学,这个同学既是我的朋友,又能为我带来利益。
我想了想,希望今晚和他见个面。
不过和他独处的话目的太明显,还得叫另外两个走得比较近的同学作陪才行。
我立刻联系了小富,约他晚上一起喝酒。他本来没空,一听我念央儿说心情不好,便爽快的答应了,我又让他叫上那两位。之所以先联系小富,是因为只有他才能把剩下两位叫来,虽然“二子”和“滑头”并不是什么贵人。亮之不留犹瑾之不往,我的面子请不来那二位,和那二位也请不到我一样。
“小富”的外号是滑头给他取的,“小”有贬低之意,“富”有嘲讽之嫌。按理说,小富应该叫“大富而特富”,他父母是上市公司的大股东,他自己也单干了些我这种人无法想象的项目。但他自来十分随和,连和我们见面,也只开奔驰、奥迪之类的车。有次滑头酸酸的挖苦他炫富,他笑而不语。后来才知,他拥有宾利、劳斯莱斯、法拉利、阿斯顿马丁,以及我们叫不上名字的很多豪车,为了照顾我们的情绪,才开诸如奔驰之类的“低端”车。我非常很喜欢他这一点,从来没有过自满和骄傲,推心置腹的对待我们几个“老朋友”。
既然和他有交情,他也确实富有,对我们而言,他相当于一座待挖的金矿。
“滑头”的外号,是小富反赠的。滑头就比较烦人了,见别人比自己好就眼红,所以他才会给小富取这么个庸俗的、极不相称的外号,无非是给自己心理找平衡。可惜此人不但人品不如小富,连中人之资都谈不上。所谓中人之资,是指那种和好人学好,和坏人学坏的人。例如春秋霸主齐桓公,任用管仲就乘风破浪英雄盖世,宠爱三贵则腐化堕落愚昧昏庸。滑头自然不配比肩先贤,他是跟着好人学不到好,跟着坏人没胆量学坏的那么一种看似精明其实糊涂的人。
他事事刻薄算计,打车的时候一定不坐副驾驶,因为离司机近,就意味着离付钱近。不用说,喝酒结账时每次必然装醉。他家里水龙头的正下方有个水桶,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因为这样水表不走字。即使门口路过一只老母鸡,他也要抱进来让它下个蛋再放走。
后来他和别人合租房子,他告诉我们他会刻意的浪费水。我们大惑不解:没学认字的时候先学水资源宝贵,你怎么能浪费?和别人合租要分摊水费,你又不是不出钱。
他神秘兮兮又掩饰不住得意的给我们解释:“就是因为水费均摊,如果我用的比他少,相当于还得替他分摊一部分。宁可多花钱,也绝不能让别人占我的便宜。”
我曾去过他的出租房一次,看见他有一个很小的擀面杖。因为实在太小,擀面用很不方便,好奇的问他这东西干嘛用,他告诉我:“擀牙膏皮。”我建议他把牙膏皮从中间剪开,把残余的牙膏掏出来,这样更加干净彻底。他却一脸不屑的对我说:“你在富人圈待惯了吧,多久没接触过底层生活了?不知牙膏皮也能卖钱?”我哑口无言。
人们都说,钱是挣出来不是省出来的。而对于滑头,是绝对可以省出来的。
我有段时间很困惑,自命不凡的我为什么会和滑头这种人做朋友?通过今天应聘的失败,我才明白自己完全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我的了不起只是自封的,能有人和我做朋友我也该庆幸了。如果我刻意计较不该和滑头做朋友,那么小富同样不该和我做朋友。
仔细观察,每个人身边都会有这样的朋友。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