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故事20】
1
食物学原理的第一篇西餐文，要突破自我了。老华说。
是啊，没想到求而不得的故事还会发生在西餐馆里，大过年的又要给读者们添堵了。我说。
也不算求而不得，浪漫的代价吧。老华说着，把面前那盆水牛芝士沙拉里的水牛芝士挑掉，然后夹了一大块牛油果塞进嘴里。
你既然乳糖不耐，也不喜欢吃水牛乳，为啥还要点这个？我说。
因为这是这店里最贵的沙拉了。理论上点一份118的沙拉，我就能吃饱了，还可以说自己最近在清淡饮食，还可以表现自己其实非常高级，清淡饮食，就点店里最贵的沙拉，还可以掩盖自己点不起店里其他贵肉菜的窘迫。老华振振有词。
还好路一琳没有和你继续谈恋爱，不然真的天理难容。我说。
2
老华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之后，进了上海一所很好的高中当数学老师。公立体系的名校，虽然工资不高，不过各种福利齐全，再加上学校提供的宿舍，让老华这个小镇青年在上海也算立足了脚跟。
虽然是小镇青年，不过老华身上却都是城里人散发的浪漫主义气息。他在数学课上给学生推荐《红拂夜奔》，说这是数学很好的人才能写出来的小说。还在课上和学生介绍科瓦列夫斯卡娅，讲述这位历史上第一位女数学教授是怎么和命运搏斗，并成为一名优秀的女权运动者的故事。他在收尾女教授故事的时候握着拳头动情地说，“历史成就了她，历史也阻碍了她”，成为了年级里的名言，据说后来他们班高考，还有人在作文里用了这个句子。那个学生后来成为了全校的文科状元，特意回学校感谢了老华。老华也很高兴，送了他一本《幸福之路》。
老华也送给我过一本《幸福之路》，是在我们毕业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看过，也不知道被老华送这本书的人们是否会翻看这本书。但他似乎很喜欢送人这本书，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高级，不落窠臼”。
不过老华在学校更出名的事情，是在他当班主任的第一年，班里有对学生谈恋爱，在教室里亲嘴，被当时狠抓校园风纪的教导主任抓住，意图通报批评严惩。老华听到了之后，大踏步走进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跟主任说是自己让两个学生排一出早恋有害学习的小品，学生假戏真做，确实都是自己的责任，愿意和他们一起被通报批评。主任想了半天，觉得在大会上通报批评演戏的学生和胡乱指派演戏角色的老师是一件不严肃的事情，最终这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事情还没完，老华后来真的给这两个学生写了一个早恋有害学习的小品剧本——用时髦的话来说，叫sketch——登上了学校艺术节的汇演，虽然是一出批判早恋的剧，但整个演绎下来倒是让青春期的学生们感受到了恋爱带来的甜蜜、酸楚、求而不得的美丽和哀愁，更像是对禁止早恋规定的一种嘲笑，对浪漫青春爱情的一种无所适从的追求。老华点燃了同学们的荷尔蒙。
回到班会课上，老华给同学们上了一堂介绍喜剧的课，有学生问他，如果自己也想要写出这样的小品剧本应该去哪儿学习，老华打开水杯喝一口水，然后说，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那个学生后来也成了那一届的文科状元。
3
文艺男女的最大问题，就是太容易陷入自我情绪中。老华虽然浪漫，但不够潇洒，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路一琳。
如果我在她上学期间没有表现出对她的任何冒犯，等她上大学或者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总可以追她吧。老华说。
作为朋友，我跟他说了在我那个高中，从校长开始，到下面的教学主任、特级教师，有一大堆都是师生恋，都是等学生大学毕业之后出动的老鬼。
不过，一旦有了这种情绪，很难控制吧。我说。
不过应该也没啥问题，毕竟你对每个学生都爱得深沉。我又说。
老华不响。
4
路一琳就是那种青春小说里通常会出现的女主角形象，班长，聪明可爱，美丽大方，善解人意，家庭条件优越。老华虽然是个浪漫的老师，但说到底也就是个穷酸教师，虽然会在外面接一些家教（2021年老华连家教都做不了了），但总的来说属于上海最底层的白领阶级，还需要攒钱付房子的首付，多半会是一套位于青浦松江奉贤金山的房子，位于地铁终点站附近。老华觉得窘迫。
平时老华找我吃饭，也都是拉面生煎小笼锅贴菜饭骨头汤，人均从来没有超过40。
路一琳毕业那年，老华本来想请她吃饭，但又觉得单独吃饭不好，就让路一琳以班长的名义召集几个班干部，请大家吃一顿饭。
挑你喜欢的饭馆好了，不要介意价格！老华说。
想吃西班牙菜～去老师喜欢的饭馆就行。路一琳说。
老华最后选了TOMATITO，有情调，高级，但也不昂贵，请十个学生去吃，老华也付得起账单。
吃饭那天，老华先拿起菜单，点了一份水牛芝士沙拉，并告诉大家自己现在人到中年，要控制饮食，就吃沙拉了，还跟大家讲了一个西班牙大作家塞万提斯和水牛芝士的故事，就把菜单塞给了路一琳，让她放开点。
那顿饭最后吃了不到1000块，人均不到90多。
你也太抠了。我说。
路一琳点的呀。老华说。
那看来你那个塞万提斯的故事讲得太假了，人家看穿了你这个穷骑士。我说。
5
路一琳去了美国读书之后，开了一个微博账号，分享留学生的每日生活，因为形象甜美阳光，而且时不时会引用一些塞尔维亚导演的知名台词，使得她很快成为微博上的知名文艺女博主，粉丝无数。
老华也成了路一琳的诸多粉丝之一。
不过虚拟世界的匿名给老华带来的好处是，他可以重新换个身份去认识路一琳，他给她发私信，跟他说自己也很喜欢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很喜欢《地下》和《黑猫白猫》，觉得人生是荒诞的，理想是琐碎的，生活的意义需要靠无意义去推动。一下子就从诸多粉丝里脱颖而出，两人聊得火热。
这怎么想都有点猥琐，那你什么时候打算告诉她你是她的华老师呢。我说。
等时机成熟咯，等到我是她老师这件事情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的时候。老华说。
6
等到路一琳大三的时候，老华终于在一封寄往美国的明信片里和路一琳说了真相。据说姑娘不仅没有因为这种隐瞒而生气，反而大为感动，她在微博私信里跟老华说，华老师，别发私信了，我们都有对方的微信啊！
老华终于追到了路一琳，他们开启了一段跨国网恋。他特别开心，破天荒请我去TOMATITO吃饭，并且点了店里最贵的牛排。我也很开心，因为那个牛排确实很好吃。
我要熟悉一下这里的菜单，感觉以后会和路一琳经常来这里吃。老华说。
7
不过这段跨国网恋很快就结束了。一天，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来学校找教务主任，教务主任把老华叫去办公室。
请你不要骚扰我的女儿了，毕竟你是她的老师。西装男说。
老华一下子不知道该说啥，他的王小波，数学女教授，库斯图里卡，罗素似乎都没能教他这时候该怎么应对。一小时前他刚刚收到路一琳的消息，说她爸爸特别生气，觉得老华完全是在欺骗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教务主任很严厉地批评了老华，可能老华特立独行的浪漫早就引来了太多的争议，这个机会实在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道德洼地了，老华处在洼地底部。
两个月后，老华被学校开除了。
8
这种故事的狗血之处，在于姑娘的爸爸正好是学校的董事。
也是，一般这种青春小说的女主角，家庭背景也都不一般。我说。
唉，想想也没错，我之前去她家家访的时候，从她在陆家嘴的家里可以直接跳进黄浦江。我当时还觉得，精神世界的富有也可以让一个人看起来很完整。实际上，精神世界再丰富，你也无法选择在哪里跳楼。老华说。
你也别太物质了，人家也不一定嫌弃你穷，可能就是，和老师谈恋爱，被很多人不齿吧……我说
老华眼里冒着凶光瞪了我一眼，不过那光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你说的对。老华说。
我感觉那个董事长才是要读读《幸福之路》的人，罗素在里面说了，一个人的眼界和兴趣足够大时，才可以对人对物的反应足够友善。这董事长眼界太窄了。我用我唯一记得的罗素的话去安慰老华。
这个时代，谁还会读罗素呢。老华说。
路一琳会吧。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