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见到小菲，是回来给她父亲送葬的时候。那时候我流产五个月后又再度在家待产。

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我托我远房表姐去了我爸租的房子，发现他早就去世多时。电话里小菲跟我这样说。打完电话和她老公开了一辆暗红色的轿车，连夜从千里之外的省会赶回老家。

父亲是在炕沿上坐着死去的。家里的老式电灯亮着，屋门大开着。她怀疑父亲是被谋杀，打算报警。

1.

小菲并非亲生。生父母有三个女儿，家里盼着生儿子，做为最小的她便被送了出去。养父母没有子嗣，对她百般疼爱。

由于家处偏远山区，没地方上学。养父便在她快要上学的年纪，送到了我们村的姨母家。村里曾经是乡政府所在地，配置了全套教育设施，三里五村的孩子们都来此上学。

小菲长得很漂亮。头发天然卷曲，像洋娃娃。眼睛很大，如同蔚蓝天空下的一泓秋水。熟识后我时常笑她，你这眼睛怎么长得跟驴眼睛一般大。她总是嘿嘿笑两声就过去了。

我时常在村子里看见她。身边总跟着三两个要好的女孩子。我家作为全村的贫困典型，人们对我唯恐避之不及。与她建立友情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

世事难料。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安排我和她成了同桌。经过了最初的陌生，渐渐熟络起来。

她每天上学都从姨母家拿桔子。刚开始拿两个。自己留一个，给我分一个。后来变成每天拿一个，一人分一半。她总是在上课的时候，悄悄将桔子塞到我手里，然后两个人都低下头一囫囵把桔子瓣儿塞进嘴里。她吃东西的时候从不让人看见。

在一日三餐都喝玉米粥的我眼中，能吃到桔子，简直比穿新衣服还幸福。或者说，每天能见到她就是最幸福的。她总是笑着，那微笑是我阴郁童年里唯一的一束光亮。

2.

我们一起度过小学剩余的时光。又一起去了离家八里外的镇中学读初中，还分到了一个班级。自那以后她不用再回姨母家寄宿，改回三十里以外的自己家。

有一次她提前约我，你这个礼拜和我一起回我家。可当我怀着欣喜好奇的心情熬到周六时，她却什么话也没说，独自回去了。后来对我透露说，爹娘打架，把窗户玻璃都砸碎了，家里冷清清的怎么能带人去呢。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和我一样支离破碎的家庭，顿时觉得她也很可怜，心走得更近了。

在一个初秋的日子，天空很晴朗，是海洋一般的蓝色。我和小菲骑着自行车，终于踏上了去往她家的路。在经过了众多的田野，山路，终于到达了。

那里群山环绕，四处苍翠。窄窄的溪流，溪水清澈透明。水底的青草顺着一个方向躺着，绿得发亮。在一块高耸入云的土高地上，住着十几户人家。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前来迎接。

我们一起顺着陡峭的盘山小路往上走，越往高处风吹得越大，总感觉自己会被风吹下去。再看看走在前面的小菲和那个小女孩，却稳稳妥妥，丝毫没有被风晃动的样子。

那个下午，小女孩一再重复着学校里见到的早恋现象，满是惊讶的语气。一下午唠叨了十几遍。后来小菲带我一同去了一处带院子的陡崖。陡崖下人工挖了两三个洞口，没有窗户，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小菲说这是她大伯曾经居住的地方，后来上吊死了。我问为什么要上吊呢。小菲说，光棍一个，活着没意思呗。

若干年后，那个地方，在我脑海中仍是一个桃源般的所在。

3.

小菲的父母为了她上学方便，举家搬到了镇里。每个周五学校都组织学生打扫卫生，打扫完可以外出活动。星期五便成了我外出放风的特定日子。小菲每次都拉着我一起回家，第二天再按时回学校上课。

小菲时常说，咱俩性格一点都不一样，怎就玩儿到了一起呢？

小菲尽管朴素无华，却是班里数一数二的美女。时常有不同的男生逼迫她的同桌调换座位，上课时在桌子底下偷偷攥住她的手，脸笑眉开，一坐一上午。她总是羞赧地低着头，略微挣扎一下就放弃了。

而我头上一直戴着贫困生的帽子，能继续坐在教室里读书就是我的福分。学杂费交不起，用得是别人替换下来的旧书，生活费都是班主任垫付。成绩才是我继续留在学校的理由。哪还有心思想其他事情。

我有时劝小菲，别让那些男生欺负你。她说，我没他们力气大嘛，能怎么办。一副委屈的样子。

后来班主任把小菲的座位调到了前排。而我仍在最后一排。

3.

初三下半学期，小菲响应学校号召，去了县城的职业技术学校。在这期间，小菲的养母去世。邻居家因雨水冲塌房子淹死了人，她的养父嫌不吉利，又租了新的房子。后来又娶了一个半老徐娘，不久以后便卷钱跑了。养父依旧靠看病卖药为生，只是他的药鲜有人问津。大家都说是假药，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

小菲在技校的花销渐渐不能周转。靠卖自制药为生的养父，再无力供养技校庞大的开支，无奈之下小菲认了亲生父母。每个月的花销顿时阔绰起来，衣服成堆。只是后来小菲悄悄对我说，我上街看见漂亮衣服就让他们买，后来他们都不敢带我上街去了。

她在职业技术学校的名声渐渐响亮起来。有人说小菲被男友包养了，男友每天早起都给她买早点吃。还经常带她下馆子，逛大街。

在多年以后的会面中，她跟我抱怨说，男友真不行，我打工之前打算给他，竟然不行，还是我老公厉害。

4.

小菲在北京打工时认识了小她三岁的现任老公。结婚后时常吵架。她老公说，我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才瞧不上你。小菲说，她老公追她的时候，一天不见面就着急忙慌地找了来。最粘人的时候，当着婆婆的面用勺子喂她吃饭。这引起婆婆大大的不快。

婆婆对儿子说，她就是个狐狸精，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时常挑唆儿子和她打架。再加上小菲两口子，小叔子一家三口，公公婆婆，三家人住在一个屋子里，一不小心就引发了战火。家里时常不宁静。重新联系上后，我去了她家几次。从外面看上去，楼房破旧不堪，阳台上内衣内裤挂得分外显眼，跟贫民窟并无两样。

多年以后我考上大学，学校就在她所在的省会城市。一个在公交站的起点，一个在终点。

小菲向我炫耀说，我老公可在乎我了，车站的保安跟我打招呼，我老公就天天跟着我，搂着肩膀，专门做给那个保安看。

小菲的老公在一个汽车站附近卖水果，婆婆在旁边摊煎饼。而她负责家务，没有工作。

我和小菲多年以后重逢，如同有一百年没见面的老朋友，话匣子一打开，跟黄河水一样滚滚流出。这时候的小菲仍旧漂亮，身材窈窕，成熟性感，穿着大胆，比以前更有了女性的魅力。

她说，你不知道，真的是在强奸嗳。他刚开始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他就在我晚上下班后，派了几个小弟把我拽到一个小黑屋子里。我问她你怕不怕。她说，怕啊，怕有什么办法。后来就把我放了。我说你命真大，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这是小菲刚毕业去北京打工，和她老公在一起后遇到的事。之后两人一起回了男友所在的城市。

5.

小菲最后一次回老家，是给她养父送葬。这也是她回老家的最后一丝借口。

她坚持要住宾馆。我说你来我家还能让你住宾馆？她说宾馆里洗个澡去去晦气。我请她在饭店里吃了饭，安排在宾馆。第二天和她老公办完事又折回我家，这回没有住宾馆。

背着她老公，偷着跟我说，我现在和一个警察局长的儿子好着呢。比我小十几岁，天天带着我出去玩，给我买贵重的礼物。他媳妇刚生完，孩子才一岁大。他还跟我抱怨，说这官二代一点都不好，花个钱都不让人痛快，还得背着人花。不像人家富二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爸天天跟我说凡事要低调低调，不能太张扬。上班都让我开个破车。

小菲说和她出去玩儿的时候都开着好几百万的豪车。她说，那个警察局局长有两个老婆，门对门住着，一下班哪儿都不去，直接回家。

我问她，你老公知道吗，她说不知道。我说，那万一哪天知道了呢。她说，我不让他知道呗。

第二天早上，小菲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洗漱化妆，随行包里带的最多的就是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她老公一早上接了四五通省公安局的电话。才知道还犯着事，没经过公安局同意就私自回了老家。据说是和人打架，赔了5000块钱，事还没了完。

收拾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骂骂咧咧离开了。

半年后微信上问她，你还和那个官二代联系吗。她说不联系了，没意思。我说那以后是不是要改邪归正了。她说，我也不想这样，没钱花怎么办。有个保险公司的老板让我去他公司上班，一个月给4000工资，但我不去。

那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小菲见面。而我继续在自己的教育岗位上日复一日地复制着每天的生活。

人性本纯真。只是在岁月的历练中，为适应生存的需要，我们不断变换着自己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