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她竭尽心力,试图把最好的生活给我,不惜落下一身病痛。而现在,终于轮到我好好照顾日渐苍老的她。我希望,也甘愿日后的操劳,像那斑白霜露,悄然落在我的双鬓、眉心,极轻极柔,就像这么多年来,她给我的爱。
文 顾南安
1
得知父亲不幸亡故,是霜寒正浓的秋夜。母亲先是不肯相信事实,及至来人从背包中拿出了遗物,才知这事儿真实不虚。可当时,她并没显露丝毫悲伤,而是微笑着哄我:“囡囡,爸爸去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你先自个儿睡喽。”
我虽然还小,却还是从母亲眼中看出异样,于是佯装而睡。母亲在隔壁长久沉默,手下似乎在窸窸窣窣翻腾旧物。只记得老挂钟响了很多次后,她才最终忍不住,哽咽起来。大概是顾及到隔壁“睡熟”的我,便又用手捂住嘴,尽量不哭出声音来。
翌日从睡梦中醒来,身边仍不见惯常静睡的母亲。当她像平日一样,端着蛋花汤问我早上好的时候,我却察觉到她的双鬓在一夜间被秋霜侵染遍。我鼻子一酸,晶莹直向碗里落。母亲见状,却又呵呵哄我,让我心里别想那么多。那天上学的路上,母亲的车骑得很快,超过了好多同行者。我坐在后座,看见她连续起伏的胸腔,难得听见了她有力的心跳。途中,她仅仅跟我说了一句话,便是:“囡囡,你不用替我愁,其实我一直都很坚强,你没看出来?”
是的,她如她所言,很坚强。从那天起,母亲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干什么事都带着一阵风。往昔她身上的柔弱和细腻,和她先前大红大紫的衣服一样,被她深深压入了箱底。
2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永远是那个经常外出,一回家就能带来钱,给一家老小供给吃穿用度的人。当他因车祸离开了我和母亲,我想的也是,以后没钱了,该怎么办?眼前所见却打消了我的疑虑。在家里,每天早上的蛋花汤、正餐后的苹果,一样都没少。而我的衣着,甚至也要比之前、比其他孩子好。只是有天,我闯了祸。
事情经过是这样:我的钢笔没墨水了,便问同桌借。同桌答应的倒容易,只是在递给我墨水瓶后,低声来了句“没爸的穷鬼”。我立即被触怒,拿起桌上的墨水瓶就冲他摔了出去。他似是早有防备,一闪躲,洁白的墙壁上便遗留下大片蓝。母亲被班主任叫到了学校。她所穿的衣服和在家时完全两样。深蓝的制服,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粉尘,左胸前还印着几个鲜红楷体字。原来,她到附近的水泥厂去打工了,只是她从没告诉我,也从没在我面前显露出辛苦的模样。在教室后门处,母亲遭到班主任严肃的批评。我站在她身后,望也不敢望她,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她默默忍着班主任的苛责,把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又讨笑着,允诺日后好好教育我。而后,她买来涂料,在同学们的嘻笑里,把玷污的墙刷成全新的白。
忐忑地回到家,郁郁的她并没打骂我,而是罚我抄一篇作文,自己到厨房去做饭。文章中,女孩很听她母亲的话,她母亲便夸她是贴心小棉袄。我抄完,母亲做的我最喜欢的龙须面也刚好。我吃着,却于某一瞬,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3
从那以后,我渐渐改掉调皮习性,学做起乖乖女。年月艰深,我不断成长,而母亲,也逐渐有衰老的迹象。我总不忘告诫自己,要体贴母亲,做她的小棉袄。也果真做到了。在学校,我认真学习,一到周末就帮她做力所能及的事。她浣洗累积了一周的脏衣,我便帮她淘洗、拧干,胸前衣襟常弄湿大片;她外出买菜,我便跟屁虫一般尾随,帮她拎大包小包;她身体不舒服,我便促她休息,端水拿药……每每这时,她总会用疲惫的眼望我,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有时,感情到脆弱处,还会隐隐噙了泪花。她心里愧疚给予我的太少,而我感激她为我如此劳累却从无怨言。
同样是在周末,她洗衣前翻我口袋,不料发现了我去医院的检查结果报告单。她一改往日慈爱温情的表情,瞪圆了双眼,用大嗓门冲着我直吼“囡囡,出了这么大事儿,你为何要瞒着我?难道你不知道,身体垮了,未来就无从谈及?”无非是患了贫血而已,多注意饮食,用药物调理一段就好。可她却放下手中的活,立即抓我去了医院,让大夫给做全面检查。但凡我说一个字,她就怒狠狠地瞪我,让我闭嘴。结果却仍是同样。她显然放下心来,脸上微露出笑容,交钱也就极爽快。要在平时,她连给自己买止痛药,也选最廉价的。
那日以后,她开始每天给我做特餐,肉啊蛋啊的从不间断,自己却仍吃青菜加白饭。有次,她看见放学饿极的我狼吞虎咽饭菜,咬了许久嘴唇后,终于无比愧疚地开口:“囡囡,原谅妈妈,我太忙了,先前忘了你正在长身体,容易缺营养……”
口中的菜忽然就噎在喉间,泪水簌簌落在了碗里,沾染了饭菜,有点咸。
4
学费逐年攀升,母亲也更劳累。更让她沉郁的是,因年龄大,她被干了十多年的水泥厂辞退了。望见面带忧愁的我,她却微笑着脸,不忘鼓励:“囡囡,高考将至,你只管好好加油。眼下这困难,怎么可能能难得住我?”我将指尖紧紧扣在掌心,不语,心却暗暗祈祷她日后不要太辛苦。我想过许久了,实在不行,我就辍学,外出打工。可在母亲面前,辍学那俩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多次求职失败后,母亲最终去做了一名清洁工。每天清晨,夜还黑蒙蒙,她就出门去。很多次,我悄然望着她瘦削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沉沉夜色中,涌起无限怅然。继而,我会振作精神,亮了灯在桌前温课。那时,我只想和和母亲一起努力!
当我被外省的一所医学院录取后,母亲的喜悦无以言表,拥抱着我的身体直打颤。临行,她明明不舍,却还是装作无事,在脸上撑出两朵勉强的笑。我亦勉强笑,用手轻拍她微驼的背,最终却头也不回地跑离,因泪水,早滂沱。
大学五年和毕业后的前两年,我都极少回家,而利用闲暇去赚更多的钱,希图能减轻母亲的负担。她也常答应我不再劳累,却照旧拼命干活。而这一切,是她在某次劳动时晕过去,住了院,我才知道。我佯装不高兴,责备她:“你都不听我话,还那么霸道,要我凡事儿听你的。”她笑,继而嗔怪:“谁说呢,我听你的话,不干活儿,用劲吃,最后却落了个高血压。”我当即无话可说,和她一起笑起来——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数她,最懂我。
在我的坚持下,她终于辞了职,在家休养。作为她唯一的孩子,我又何尝不想母亲能平平安安,从花甲到古稀,最好再到耄耋。她已六十多岁,行动有些迟缓,偶尔还会腿疼,加之身体肥胖,患有高血压、心脏病,便需要时刻提防,唯恐一个小闪失,就让她陷于命危。在偌大的活动现场,我兜兜转转,我终于找到一台口碑很赞的血压仪,虽价格偏贵,但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母亲需要它,虽然她每次都说更愿意去附近的诊所量血压,顺便还能和病友唠唠家常。
当我把血压仪送到她手上,她却含着泪,慢慢走到别屋去。许久,才又拿来一个装满钱的旧匣子。我坚决不要,她却老泪纵横:“囡囡,我老了,这么多钱也没处花。这些年我拼命挣钱,无非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到你。如今,你准备买房,手头肯定紧,还不拿去救急?当然,日后,我要有个头疼脑热,你得无条件照料我。”
我原本想笑母亲想得太多,最终却鼻头发酸,紧抱着她哭出声来。稍一侧头,我就发现她的双鬓和眉心,都已悄悄落了层岁月的寒霜。我当即决定:在家乡小城找份工作,然后买房,跟母亲一起住。这些年来,她竭尽心力,试图把最好的生活给我,不惜落下一身病痛。而现在,终于轮到我好好照顾日渐苍老的她。我希望,也甘愿日后的操劳,像那斑白霜露,悄然落在我的双鬓、眉心,极轻极柔,就像这么多年来,她给我的爱。
顾南安,写字男青年。文字发表于《读者》《青年文摘》《哲思》《课堂内外》《疯狂阅读》等杂志。
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若有张不老的面孔》、《我们终将会牵手旅行》,图文故事集《谁会把你喜欢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