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生活片段,依然在脑海萦绕。这些片段记录了我的一段特殊的生活经历。
卖柴火
当知青的时候囊中羞涩,穷的叮当响。那时父母工资低,每月的收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给我的一点零花钱,除了购买回家的往返车票,所剩无几。生产队的工分日值,最高的年景一天10分工折合5角钱,最低的年景仅仅2角7分钱,按一年出勤200天、挣2000工分计算,扣除队里分配的口粮和副产品,好年景能分到现金40元左右,差年景勉强不用倒找钱,也就阿弥陀佛了。日常购买灯油、火柴、食用盐等生活必需品的零星花销,经常穷的捉襟见肘。
秋收过后,进入漫长的冬季,队里组织劳动力集中搞一段时间的农田基本建设,也就是搬运石头、给梯田垒坝墙子。一般干到12月中旬,也就偃旗息鼓,开始“猫冬”了。每到这时候,一起插队的知青们都回家了,知青点只剩我一人孤独坚守。
之所以坚守,倒不是觉悟高,为的是抓住春节前的空闲时间,上山砍柴火,赚几个零花钱。
农村的冬天吃两顿饭,吃过早饭9点钟左右,我带上扁担、绳子、镰刀等工具,一路向北走上两个小时左右的山路,钻进平泉县王土坊一带的深山林,专门搜寻山里的枯枝干柴,挥舞着镰刀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砍、拖、拉、拽的忙碌,终于汇集了100斤左右的干柴。然后柴分两捆,插上扁担,肩挑柴担,沿着崎岖陡峭的山间小路,一步一颤地翻山越岭,踏上20多里的返回路程。一路上寒风刺骨,饥无餐,渴无饮,呼出的哈气变成白霜,挂在双眉和帽沿儿上,活脱脱一副山野村夫的形象。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在下午3点多气喘吁吁地回到知青点。放下柴担的第一感觉是七窍生烟般的干渴,迫不及待地直奔水缸,抄起水瓢舀上半瓢水一饮而尽,只觉得无比的甘甜。
第二天,肩挑柴担直奔两公里之外公路边的三家村,把一挑干柴放在路边等候买主。一会儿工夫,一位60多岁的长者来到我的身边,只见他蹲下来先看看柴火,然后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我发问:小伙子是哪个村的?我当即回答是银窝沟的。长者又问:银窝沟卖柴火的人我都认识,你是谁家的?当我告诉他我是插队知青时,长者爽朗地哈哈一笑说:这可是新鲜事了,怎么也想不到知青卖柴火。我顺口答道:这位大爷实不相瞒,实在是没钱花,赚几个零花钱吧!长者听了我的回答,笑着指了指公路斜对面的一个大门说:这挑柴火我要了,挑过去吧。
在老人家的指引下,我把柴担挑进大门,这是一处4间正房、3间简易厢房、半亩院落的农家宅院,应该是3辈人同居的大家庭。我把柴担放在院子里的一块空地上,当即卸掉柴捆,抽出扁担。老人家见状哈哈大笑着说:一看你这小伙子就是第一次卖柴火,还不知道干这行规矩呢。按照乡间约定,卖柴火的重量包括扁担,秤过重量之后,买主不留卖主的扁担。于是,我又把扁担插进两捆柴火,配合老人家用一把长木杆铁钩子秤,秤出重量是高高的100斤,老人家付给我8角钱,钱货两清,双方顺利成交。
可能是老人家发现我为人实在,干柴质量好,他诚恳地交代说:再过一个半月就是春节了,我打算收购1000斤干柴,节日使用。你近期上山砍的柴火可以直接送到我家,我都要了。
想不到第一次卖柴火就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固定客户,心里美滋滋的。我爽快地答应了老人家的要求,连续奋战20天,保证质量,如约供货,老人家满意的收购了1000多斤质量上乘的干柴,我得到了8块多钱的业余收入,双方各得其所。
现在的8块钱已经无所谓了,而当时的8块钱能买80斤小米,算得上一笔不少的收入了。
蒸馒头
1973年9月的一天晚上,大队书记刘国云来到知青点找我,只听他人没进屋就扯着大嗓门喊我的名字。这位刘书记50多岁,中等身材,瓜子脸,地包天的嘴巴,先后在村里当了20多年支部书记,由于办事公道,为人正派,深受村民的敬重。我见到老书记来了,赶紧迎进屋里让座,询问有什么指示。老书记开门见山地问:李福德,你会蒸馒头吗?我说会蒸。他又问:蒸的好吗?我当即回答:保证质量。请问老书记蒸馒头干什么用?只见他喜笑颜开地说:我终于找到会蒸馒头的人了。找你之前,我已经问了好几个老娘们了,她们都说不会,真他妈的废物。
老书记交代,大队部正在施工建设一排新房,再过几天就要立木架了,他跑到粮食所求援,特批了一袋40斤白面,准备在立木架那天中午请师傅们吃饭,图个吉祥祝贺一把。参加吃饭的大约30人,这年头乡下人饭量大,是按照平均每人1斤多白面准备的。到时候上桌的馒头要一次上足,不能间断,有可能间断了就不够吃了。
听了老书记的吩咐,我稍加思考,当面请老书记帮助我提前两天落实几个必备条件:
一是到别人家里搜寻一块“面引子”;二是备好食用碱;三是需要找一家具备一张大案板、两个大号缸盆、两口大锅、两个大笼屉的人家,蒸馒头的全套工序都在他家完成。还要提前预定好负责打水、烧火、送馒头的勤杂人员,技术活由我全权负责。
老书记办事干脆,不仅拍板一切依照我的要求办,而且拉着我的手直奔邻居闫忠大哥家里。这是一个热情厚道的人家,家里的厨房装备一应俱全,完全适合任务要求,老书记简短的几句话,就把我和闫忠一家人结成合作伙伴。我暗自佩服,不愧是老书记,真是心里有数。
按照约定的日子,我提前两夜把干透的“面引子”用温水化开,先发一小盆面,目的是培养酵母菌增加数量。再用发好的引子,提前一夜把40斤面粉分成两大盆和好,放在热炕头发酵。准备工作井然有序。
当天上午10点,我开始扮演技术主力的角色,先用手把融化的碱水揣入两大盆发酵的面粉中,边揣边翻动,力求均匀。然后一把一把地向发面里面戗干面,边揉边戗,揉戗到两盆面软硬适度了,先后移到面板上,分成几块继续揉动,揉到手感软硬均匀的时候,用刀切开面团露出断面,直观断面上没有黄白不匀的花脸,密布的蜂窝状气眼分布均匀,就达到合格的标准了。当把两盆面都揉的合格了,再分解成若干小面团,分两锅均匀的摆在笼屉上,盖上锅,密封蒸上20分钟,洁白漂亮的馒头就出锅了。
围观在厨房的几位妇女们,看着漂亮的馒头啧啧称赞,真想不到城里来的小青年还有这把绝活。也难怪当年的农村妇女不会蒸馒头,当时的农村人口,只有每年春节每人供应2斤白面,除了包饺子,根本舍不得蒸馒头。所以,那时的农村妇女们几乎没有蒸过馒头。
锅台边围了十几个小孩子们,大多在五六岁至七八岁之间,他们流着口水目不转睛的看着出锅的馒头。见此情景,我顿时心生怜悯,自作主张地抓起两个馒头,撕给每个孩子一小块。打发的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散去了。
那天的招待宴会很热闹,漂亮的馒头自然是人们交口称赞的热门话题之一。
腌酸菜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还没有推广暖棚种植技术,不论城市还是农村,冬天都没有新鲜蔬菜上市,白菜、萝卜、土豆三大样是人们过冬的当家菜。把大白菜洗净装入大缸,加水发酵腌制,大白菜就变成了酸菜,这是北方家庭冬储大白菜的重要方式。
那时候腌酸菜要用大锅烧水,把洗过的大白菜烫一下,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使大白菜缩小体积,增加缸内的容量;二是烫过的大白菜提高了温度,可以缩短发酵时间,提前解决用菜急需。
腌酸菜是个技术活,清洗、温度、入缸封闭、隔绝油污杂菌各个环节都很关键,一旦掌握不好发生“烂缸”,一缸酸菜就报废了。
下乡当知青的时候,每逢春节过后,经常听到老乡们提起酸菜“烂缸”的事情,大家都说不过年不“烂缸”,过了年家家“烂缸”,苦于找不到原因。
下乡的第二年腊月,一位关系不错的老乡请我到家里吃杀猪饭,我偶然发现了酸菜“烂缸”的直接原因。
进了家门,只见他家的女主人正在忙碌着准备饭菜,在没有采取封闭措施的酸菜缸上,放着切菜用的案板,案板裂着两道明显的缝隙,女主人切菜切肉的汤水顺着缝隙流入缸里。见此情景,我招呼女主人暂停下来,听我发表一番见解。
我说,酸菜是发酵食品,酵母菌是发酵的直接条件,而酵母菌混入了油污和杂菌,就会引起快速腐烂的化学变化,这就是酸菜“烂缸”的直接原因。为什么春节前不烂缸呢,因为春节前不杀猪,不吃肉,没有油污渗入酸菜缸。因此,必须把酸菜缸封闭起来,捞酸菜时还要把手洗净,使酸菜与油污、杂菌彻底隔绝,避免烂缸的问题就解决了。
说完之后,我建议大嫂把流进缸里的油污淘出来,置换净水,当即把酸菜缸密封起来,请大嫂试一试效果如何。女主人和几位帮忙的妇女听了非常高兴,连连称赞有道理,而且马上照办落实。
于是,我讲的小知识很快传遍全村,困扰老乡们多年的酸菜烂缸问题迎刃而解。
帮工
每年开春的3月下半月到4月下半月,是农村盖房搭屋的施工季节。盖房的木匠、石匠,是东家花钱雇的,瓦匠和小工都是在本村请帮工,东家管午饭和晚饭。帮工的伙食一般是蒸豆包、做豆腐,敞开肚皮随便吃,吃到“肚圆”为止。只要有人到知青点请帮工,我们都是来者不拒,帮工吃得好,还不用自己做饭,何乐而不为呢。
那年头老百姓多数盖草房,用毛石打地基,支上四梁八柱的木架,大土坯垒墙,挤上门窗框,房顶两面坡盖上荆条笆,抹上厚厚的一层掺草和成的黄土泥,苫上干草,房子的主体就完工了。条件稍好的人家盖“海青房”,即立面墙角、门窗口、均用白灰青砖砌成规则的砖带,砖带之外的墙体用土坯填充。房顶两坡的侧面用青砖锁檐,连着青砖砌4垄青瓦,青瓦以外苫草,最后用砖瓦封脊,这就是“海清房”了。那时候,盖得起“海青房”的人家不多,能盖得起瓦房的更是凤毛麟角了。
帮工大多是干一些挑水、和泥、运料的小工活,看似简单,也有一些技巧。记得第一次给一户王姓人家帮工,当给房笆抹大泥的时候,由地面的人把装着大泥的铁锨抛给脚手架上的二传手,再由二传手供应师傅使用。只见当地人抛起的铁锨是侧面拋向二传手,抛起的同时用后手轻拨一下铁锨把,二传手让过侧面飞来的铁锨头,铁锨把的落点正巧摆向人的怀里,一接一个准儿,配合的非常默契。
我们初次干不谙技巧,有时铁锨头正面飞向二传手,他不敢接;有时铁锨的落点离二传手太远,他够不着。几个回合下来,甩的到处都是泥。于是,热心的老乡们手把手的教我们,反复演练多次,才逐渐掌握了要领。
收工的时候大家互相看看,老乡们的身上都很干净,几乎没沾上多少泥。再看我们知青,浑身上下都是泥,一看就是半拉子生手。
东家给大家准备的伙食蛮不错,主食是小米面掺玉米面的蒸豆包,副食是干白菜熬豆腐,饭菜供应充足,大家吃的很香甜。我一口气吃了4个豆包外加若干熬豆腐,细算起来足足吃了2斤粮食。别看吃了这么多,我算是饭量小的。挨着我的老乡王富轩,当年不足30岁,人长得壮实,干一把好农活,也是村里出了名的大肚皮。想不到他一口气吃了11个豆包,再加上豆腐,他这一顿饭吃了4斤多粮食。
那年头都是过的穷日子,长年累月见不着油水,人的肚子里没有脂肪,饭量大属于正常现象。
扛木头
1971年冬天,生产队在平泉县王土坊公社的深山林买了一个山洼,山洼里都是连片生长的蔡树、杨树次生林,经过地毯式的砍伐,其中少数达到椽子材料的,准备秋后集中运回生产队,用于翻建队部老房子。其余的都是大柴火,生产队专派一名驮工,赶着两头驴,每天一趟驮回生产队,一次大约驮回400斤左右。攒够10次队里套上马车拉到平泉卖一次柴火,这是队里的一项重要副业收入。听队长说,这个山洼收了8万斤柴火,毛收入8000元,扣除投入和成本,差不多赚了3000元。
9月的一天傍晚,队长召集开会,安排全体男劳力次日清晨5点集体出发,上山扛木头。单程30多华里,途中翻越3道山梁,往返需要八、九个小时。队长严令不准请假或者逃工。
第二天,我早晨3点多起床做饭,贴了一大锅玉米面干粮,狼吞虎咽地吃饱之后,再用小书包装上七、八个,等候队长的口哨声一响,就背着干粮上路了。上山的一路都是上坡路,由于路途遥远感觉很累,走的渴了就撅着屁股喝山泉水,饿了就掏出书包里的干粮边走边吃,当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书包里的干粮已经被我消灭干净。
稍事休息之后,大家开始各自为战,忙着捆绑打理自己的搬运任务。只见老乡们工具顺手,经验丰富,每四、五根椽子料捆成一捆,挑选一根长短粗细与扁担差不多的木杆,用斧头削平肩窝,削尖两头,插入两捆椽子料,一副A字形的担子就做好了,重量在七八十斤左右,挑在肩上轻重适度,而且随着步伐起伏颤动,可以减轻疲劳。
我是徒手而来的,既没有斧头,也没有绳子,那就选一根粗木头扛着吧。当时年轻,百十斤的木头扛在肩上不觉得沉重,一溜烟似的踏上了归程。远路无轻载,走了十几里路之后,我就累得汗流浃背了。抬头看看挑担的人们,依然步履矫健,没有疲劳的表现。我这时才明白,原来挑担的和肩扛的用力方式不同,疲劳程度具有明显的差别。
我继续咬牙坚持了几里路,只觉得实在扛不动了,就有意与队伍拉开距离,想悄悄的扔掉木头,弄个一天白干,工分不要了。队长眼睛尖,看出了我的意图,就把我盯上了,他尾随着我软硬兼施,就是不同意甩掉这根宝贝。没有办法,只好边走边歇,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爬上了最后一道山梁。过了山梁就是我们大队的地盘了,离家还有8里路。坐在山上一边休息,一边犯愁,心里对最后的8里路有些绝望。茫然地望着山下两户隋姓人家的院落,突然计上心来。
我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木头扛到附近一处陡坡之处,用力一推,只见木头顺着陡坡放了滚木,瞬间滚到山脚下的乱石窝里。我空手下山,把木头扛出乱石窝,放在羊肠小道上,一溜烟跑到隋家,求借独轮车和绳子。热情的隋家主人告知我,车用完了寄存在大队小卖部即可,他去大队办事的时候顺路捎回,不用我专程送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绝望之中遇贵人相助,高兴极了。
独轮车推着木头,一路下坡,半个小时就跑回生产队过秤交差了。木头重104斤,记件工分10.4分,名列全体男劳力第一名。仗着年轻,当了一回傻小子。
这是我平生最狼狈、最深刻的劳动记忆了。
作于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