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将军,我们还打吗?”士兵看着远处而来的大军,满脸灰败。
谢羽澜立于城墙,远处大军,一步步走向这座城,地上扬起的沙尘久久不散。
她看向身后的城池,削瘦的脸上写满坚毅与决然。
这么多日,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初衷在哪里,也看不懂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她说,“战吧。”
城门大开,仅一人一马。
1.
“军师,十万援军已达城外,攻下城池指日可待。”一位络腮胡子的大汉对着桌旁一人祝贺。
被称作军师的人没有半分胜算在握的欣喜之情,反而忧虑的说道:“将军不可妄下结论,我们虽有援军相助,可这一个多月我们都没攻下,不是吗?”
那将军一听先前的扬扬自得消失不见,满脸怒色,显得他的脸有几分凶恶,“青阳城易守难攻,两方兵力相近,自然不能攻下,现在十三万大军压城,我就不信这城还守的下!”
军师还欲说些什么,就被从外而来的通报打断。
“报——敌方将领已俘!”
络腮将军闻言大喜,“带进来。”
“太子,我就说这城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你啊,就是杞人忧天,你看现在连将军都被我们俘获,这城不就攻下来了?”
络腮将军摸着自己的胡子,哈哈大笑。
被称为军师的正是太子萧昭。
萧昭听到敌国将领被俘,眉头反倒皱的更紧。
对敌多日,谢家军的实力他自是了解不过,今日不论输赢,都是一番恶战,现如今怎会赢的如此轻松?
在他思考之际,被俘将领已经押至营中。
萧昭抬眼便看见一双恨意滔天的眸子。
那人被两位士兵强制压着,跪在地上,身上的铠甲早已破烂不堪,伤痕累累,脸也被血汗糊住看不清具体样貌。
那人如鹰般的眸子,恶狠狠盯着萧昭,随即大笑,“没想到一个小小青阳城,需要这么多万大军来攻打,萧昭,我是该说你们祁国看的起我,还是说你们对永乐公主珍重呢……”
萧昭站起身来,走至那人面前,淡淡扫了眼,“谢羽澜,现如今逞口舌之快有何意义?左右你也活不过明日。”
谢羽澜跪压在地,闻言,动了下眉,“口舌之快?哈!萧昭,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青阳城,你攻不下……”
嘭……
谢羽澜身子往前倾,吐出一口血,喷洒在萧昭月牙色的袍子上,犹如深冬腊月中凌寒留香的红梅。
萧昭横了眼刚才踹谢羽澜的士兵。
士兵跪地认罪,“将军我只是气不过,这人,对太子恶言相向,我……”
络腮将军瞪了眼士兵:“这人反正活不长久跟她置什么气,你出去领罚。”
萧昭看着两人一唱一和,也自知是想要他早点除去后患,下命令道:“来人,将敌国将领拉出去,城门口斩首示众。”
谢羽澜被身后士兵拉起来,忍着身上的剧痛,大口呼吸着:“萧昭,她一定后悔遇见你。”
谢羽澜说完癫狂的笑着,眼角是星星点点的泪。
萧昭闻言,眼眸一沉。
不言而喻,她指的是永乐公主。
“愣着干什么,拉下去剐了!”络腮将军脑子一转,大喊。
谢羽澜是在十三万大军前死的,死时她的脸正对着大开的城门口。
临死之际,她看到飞奔而来的信使,可终归是在她离世之际赶到的。
“我是京城来的信使,带我去见你们太子,皇上答应和亲之事了……”
2.
“你可知道她是昔日安国将军之女?”络腮将军难得正经,眯着一双眼,看着萧昭。
“知道。”萧昭点头。
“既然知道你刚才为何不忍!我们是她的杀父仇人,她镇守青阳就是希望有一日能将我们斩杀于马下!任何人都可以手下留情,她不可以,这么简单的道理,军师不明白吗?”络腮将军愤愤道。
当年一战,他命悬一线,险些死于敌国将领,也就是谢羽澜父亲手上,多位将军合力才将其击杀,那人死时,身上插着无数把枪。
凄惨无比。
当然围剿的几人,也没落得个好处,有人伤了腿,有人手臂断裂,更有人埋于那沙地永存。
而他,差点断了头,所幸,那人的枪偏了一寸,只刮掉他下巴上的肉,隐见白骨,从此以后,他便蓄起了胡子,成为祁国有名的络腮将军。
“没有不忍,只是一时敬佩罢了,一介女将,需要十万援军来攻打围剿,比其父有过之而不及。”萧昭目视着前方,目光坦然。
络腮将军听后也沉默下来。
“把对战的将军找来。”萧昭对着旁边士兵吩咐道。
“报——敌国将领谢羽澜于三军前被斩。”
“报——京城来信,南夷皇同意和亲之事。”
传报的声音在帐外一一传来。
士兵将信交到萧昭手里。
还未来得及打开看,就听见络腮将军急切的大喊:“领头的将军呢,快把他人叫来,算了,我去找他。”
“将军找我何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情夫呢。”帐外一声音传来,由远及近,听声音便知十分爽朗。
络腮将军已顾不得这些玩笑,急匆匆的说道:“进城了没有,你们进城了没?”
连问几声,可以看的出来对于这个问题有多关心。
被抓着肩的将军愣了下,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怔愣片刻后,便如实回答:“还没有,左右那将军被俘,城内一盘散沙,何时进入都……”
“混账!你为什么不在他国将领被抓之时就进城驻扎,现如今在青阳城,还是南夷国的!”
“是南夷国的没错,但等我军入城,不就是我们的吗?将军何必发火!”爽朗将军现如今摸不清什么个情况,就事论事说道。
络腮将军像是失了力般,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一旁的萧昭明白了些什么,沉着眸子说:“南夷国同意和亲了。”
“同意和亲关青阳城什么……”爽朗将军突然止住了话语,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数月前,太子萧昭向南夷国提出了和亲之事,用永乐公主换取二十年和平盟约。
一般的皇帝看见这种事肯定会答应下来,可偏偏这南夷皇就不同意。
南夷皇室九子,只有一女,南夷皇帝十分宠爱公主,自幼时便赐予封号。
南夷皇一听要他的宝贝女儿远嫁她乡,顿时就不乐意了,放言说:想要打,打便是,他不怕。
青阳城是南夷国重要的边关,一旦攻破便可长驱直入,进入京城。
于是便有了这数月以来的恶战。
“那我现在率领三军进城,装作没看见就好了。”爽朗将军说完便要出去。
自跌坐在椅子上的就默不作声的络腮将军开口了:“别去了,去了也没用。”
爽朗将军还欲反驳,又悠悠说道:“来不及了,我问你,那谢羽澜是不是单枪匹马闯出来的,你回答我是或不是。”
爽朗将军支支吾吾:“是。”
大军压城,他们做好厮杀一番的准备,结果城门大开,只有谢羽澜一人骑着战马出来,即使如此,谢羽澜在三军中手起刀落,许多士兵被其斩杀,后来是十几人合力才将其重伤,带入营中。
络腮将军睿利的眼睛听到回答没有半分惊讶,他又问:“军师,你拆开信,看是不是那狗皇帝说若是继续攻打,他会直接将永乐公主杀了,让我们在地府相见。”
萧昭拆开信封,与络腮将军所言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便是允许他们在青阳城完婚再行离去。
萧昭点点头,络腮将军见此,哈哈大笑,他说,这么多年我们竟是成了他的刽子手。
说完便转身离去。
爽朗将军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摸不着头脑的说了句:“这将军莫不是被夺了舍?”
一点都不像他。
萧昭眸子暗沉。
是啊,刽子手,替人除去心中大石的刽子手。
当年,他便是在这青阳城被接回去的不是吗?
3.
萧昭带了一小支兵马入城,听说信使说,隔日永乐公主和新的镇守将军便会到达。
时间控制的就像蓄意已久般。
萧昭骑在马上,在城中漫无目的的在街道走着。
放眼望去,门户皆大门紧闭,无人叫卖,亦无人欣喜这长久以来战争的结束,安静的如无人之地,如一座死城。
终于,他们到了军营。
在军营里,他们见到了一刻不曾松懈的士兵,无人指挥,却是有条不紊的训练着,仿佛在他们眼中,依旧有人在监督着他们。
这就是谢羽澜手中从无败绩的两万谢家军。
是的,从无败绩。
唯有的两次败仗,没有他们的参与,死的只是两个将军而已。
两个单枪匹马扛起一片天的将军而已。
看见来人,他们终于有了一丝的波动,他们就这样看着,不言一语。
这样的眼神,萧昭在谢羽澜的身上看见过,眼中的恨意都像是一把剑,随时都能将人插穿。
他想,要不是军令如山,可能他们就冲上来的吧,把他折磨的骨头的不剩。
“太子,太子,不好了,青阳城的百姓都聚集在一起,我们快跑吧。”
一个士兵手脚并用,慌乱跑过来,大喊着。
萧昭面色一凝,沉声道:“带我们过去!”
萧昭他们赶到时,就看见震撼他们一生的场景。
百姓皆虔诚匍匐于城墙之下,像是在祭拜,又像是在祝愿,祭拜他们已然离世的将军,又在祝愿将军在地府或来世能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城墙上站着一百多名士兵,那一百多名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毅然决然的往下跳,嘴角都是满足的笑。
这一刻的他们不像士兵更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迷茫之际找寻自己的归处。
站在最末尾的是三军压城时在谢羽澜身旁的士兵。
与城墙上相继跳下去的人一样,他无父无母,了无牵挂,谢家军就是他唯一的家。
坚守数月,没有援助和粮草,他们在这青阳城里,做着困兽之斗,终于,他们撑不过了,对面的援军来了,大军压城。
去了也只是徒劳,只是给那地府多添数万亡魂。
他问,将军我们还打吗?
将军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她说,战吧。
她说,这次,我一人足矣。
她说,你们会活下去的。
她说,相信我,不要出来,我怕吓着你们。
城门大开,她一人面对着数万大军,在战场淋漓,厮杀着属于她的时代。
终于,她累了,她的手已经举不动枪,连马都牵不住了,他们在城墙上看着,看着她从马上摔下去,被数不清的枪抵着,只要动弹一下,就会出现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他们想要开城门大战一场,死又何妨,可他们的将军好像看清了他们的意图,扭过头来,对着他们笑,就连牙齿上都占满了鲜血。
她无声的说着,别怕。
就这样他们看见他们的将军,被带入敌营,不到一刻钟,又被带出来,在城门口,失去了生命。
城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从里冲出去一个人,刚好就是将军死的时候。
后来,圣旨来了,他们知道他们活下来了,可他们的将军再也回不来了。
为何?为何?那圣旨为何不早些来,早些来,他们的将军就能活下来。
只要将军能活下来,这数月的苦难,他们无怨无悔,就算他们知道皇帝是想要他们的命,他们也毫无怨言。
他们只想镇守在这小小的青阳城里,戎马一生,为什么这都不满足他们。
既然这南夷不允许,那他们便去地府相聚吧,他们怕他们的将军,在那孤身一人的世界里,受人欺负,这次要换他们保护将军了。
“拦住,快拦住他们!快去!”络腮将军大喊道。
“我从未见过这样找死的士兵。”络腮将军坐在一个台阶上喝酒,说道。
萧昭坐在一旁,“是啊,第一次见。”
他们终究是拦晚了一半,一百二十八人,就这样,死在了青阳城,长眠于地底。
“将军,你想干什么?”萧昭明知故问。
络腮将军醉醺醺的说,眼角挂着泪,“太子,明天永乐公主到了之后你就走,要是我活着回来,要我命我也给。”
“父皇不会怪你的。”萧昭说。
永乐公主坐在轿中,轿辇全体通红,喜庆又端庄,与这死气沉沉的街道格格不入。
轿子在一座小屋前停下,这是为他们的临时婚礼置办的。
萧昭穿着艳丽的喜服站在院口,等着迎接他的新娘。
礼毕,萧昭在洞房掀开公主的盖头,便看见一张精致小巧的脸。
萧昭愣了几秒。
这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出入有些大,过了片刻便释然了,十二年未见,要真一模一样,那才是见了鬼吧。
萧昭勾着笑,如谦谦公子般,“又见面了。”
永乐公主脸上有片刻的疑惑,想到来之前父皇交代的事。
永乐公主低着头,脸红红的,她羞怯怯的说道:“父皇说,你以后就是我的夫君了,要是夫君不急的话,那事…能不能等我及笄以后再说。”
本来她是有些抗拒来和亲的,后来经过她父皇的劝说,还有从京里听来他的故事,渐渐的她便有些好奇这个求娶她的太子,她未来的夫君。
“我本来不想和亲的……”,永乐公主低着头说着,似是想袒露她的心声。
然而,萧昭却是一句都未听进去,他突然抓着永乐公主的肩,温润全无,甚至有几分扭曲,吼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多大了?”
永乐公主被抓的疼,眼睛含着泪,显然是被这变故吓到了,“我…我…十四。”
萧昭一把推开永乐,往外跑去。
十四?怎么可能是十四,那人明明与他一般大。
没想到他竟是认错了人。
这也难怪,毕竟这么多年,南夷只有一位永乐公主。
“将军,我跟你一起去。”
萧昭在军营找到络腮将军,急切的说道。
“太子,你可要想好,这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南夷而已,何惧。”
4.
太子萧昭迎娶永乐,却在当夜,攻下青阳城,一路南下,直奔京城。
萧昭拿着剑,指着坐在龙椅上的南夷皇。
多年未见,南夷皇老态龙钟的坐在龙椅上,“萧昭,你这是干什么!我已经把永乐给你们了,那一纸盟约,你是想当作儿戏!?”
萧昭说:“我求的只不过是当年所遇之人,盟约能奈我何?你这南夷破了,自然就没了。”
南夷皇吹胡子瞪眼,“什么人?我可不认识……”
萧昭猛然提起南夷皇的衣领,“你不认识?当年我被当作质子关入冷宫时的女孩,你不认识?这皇宫有多少人你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吧?说,那个女孩是谁?”
南夷皇刚想说他不知道,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陈年往事。
当年他因为疑心,不仅是把祁国的太子囚禁起来,他还把那位即将上阵杀敌的将军女儿接进了宫。
他鱼死网破般,笑道:“认识,当然认识,你不也认识吗?就死在你手上,怎么,青阳城的事,你忘了吗,她可是被你杀死的。”
南夷皇癫狂大笑。
哐当——
利剑掉落的声音,萧昭脸上失了血色,手还保持着握剑的样子。
萧昭,他一定后悔遇见你。
是她,一定是她。
他寻的竟是青阳城的将领,谢羽澜。
为什么他没有认出来,甚至亲手将她推进死路。
远久的记忆事件逐渐重叠,竟是惊人的吻合。
初见,她绕开冷宫防守的士兵,从狗洞爬进来。
她说,原来你就是祁国的太子,看起来也没两样。
那时刚好是安国将军镇守青阳城的日子,他进京当质子的时候。
最后一次,她穿着华服,从冷宫正门进来,侍卫对她恭敬有加。
他想,估计她的母妃受宠了。
她端着脸,冷声道:“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彼时的他已经在冷宫待了半年,正是他父皇送信跟他说可以接他回祁国的日子,那日,安国将军长眠于青阳。
萧昭苦涩的笑着,原来,她早就认出来了,她宁愿死,也不肯相认。
“来人,来人,护驾护驾。”南夷皇看见萧昭愣神,朝堂中也仅萧昭一人而已,连忙大喊。
萧昭被南夷皇的喊叫扯回神来,捡起地上的剑,毫不留情的刺入南夷皇的胸膛之中。
台下无一人敢动。
南夷皇睁着眼,看见那些懦弱不堪的朝臣,他早就忘记了,因为他的疑心多虑,朝臣早就被他换了个遍。
现在这些人都是兔死狗烹之辈。
当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了他的一生。
每日活在猜忌试探之中,甚至不惜用计谋将忠心耿耿的安国将军杀死。
他记得,他让信使躲在青阳城内,只要安国将军一死,就跑去送信。
这次对谢羽澜用了同样的计谋,只是没想到,因为没有援助,青阳城的百姓也穷途末路,濒死之际,谢羽澜命人把战马杀了,将肉分给百姓。
那个信使不抵用,竟是因为这一点小事,没按他规定的时间送到,幸好,他到的时候,谢羽澜刚好死了。
这是天助他啊。
没想到,萧昭反悔,大军攻城却无一人可以抵挡住,当真是废物,枉费了他的精挑细选。
萧昭看了眼死去的南夷皇,摇了摇头。
南夷皇一生都活在算计中,要说南夷衰败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南夷皇的猜忌多疑,将南夷送上了绝路。
5.
萧昭回国,对于破南夷之事,祁国皇帝没有责罚,反倒大加封赏,谢家军也被归于了祁国的军队。
“如果安国将军是生在我们祁国该多好。”
络腮将军半躺在草地上,旁边是萧昭。
若是生在祁国,至少他不是死在阴谋算计中。
“或许吧”萧昭垂眸。
“你可能不知道吧,谢家军,原本就打算造反,杀了那个狗皇帝的,只不过这次是我带着他们,还有那十几万大军。”络腮将军摸着胡子,得意的说。
“我知道”
“哦,那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杀了狗皇帝后,也想像那一百二十八人一样,去地府找他们的将军。”
“我也知道”,萧昭笑了声。
络腮将军一脸无奈的摆了摆手,“没意思没意思,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
络腮将军突然止住了话语。
萧昭扯着唇笑。
“我还以为你会下去陪她呢”,络腮将军正经的说道。
萧昭难得没有坑声。
那半年的时光,虽落魄却不灰暗,只是世事难料罢了。
许久后,他说,“她不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