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丛是在地铁里遇见那个姑娘的,他说他从没对人一见钟情过,但看到那姑娘的第一眼黎丛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她戴着红色的毛线帽,灰色的粗线大围巾,穿着黑色的大衣。下午两点的地铁里人不多,她靠在地铁的门上看一本黑色封皮的书。黎丛抽着烟说,他看见她的一瞬间就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问她要电话呢?”我问他。
黎丛把烟在墙上摁熄了,恶狠狠地说:“我他妈也得能要啊。”
他一解释我便懂了,两辆地铁有时候会并行在平行的两根轨道上。当车速差不多的时候,两辆地铁上的人是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他和那女孩根本就不在同一列地铁上。他说他痴痴地看了那女孩十几秒后,女孩所在的地铁就开始加速。他追到了他那节车厢的尽头,还是只能看着女孩的侧颜慢慢消失。
“典型的追及问题。”我评价道。黎丛一脸懵逼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刚刚说了阿拉伯语。
“小学奥数。”我补充解释,黎丛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其实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作为一个合格的文艺男青年,黎丛的数学烂的要命。也只有他这样浑身充满浪漫细胞,满脑子都是粉红泡泡的男人,才会爱上一个和他一面之缘的姑娘。
黎丛不服气我对他的评价:“我数学好着呢。”他想想又说:“每段爱情都有开端,只不过别人的比较普通,我的比较浪漫。”
黎丛今天爱摇滚,明天爱爵士,今天的梦想是背上吉他去流浪,明天的梦想是找份安稳的工作结婚生子。他口中的爱,我也只是一笑置之。
我没想过他是认真的。
(二)
黎丛那天坐的是一号线,从50街往南码头方向。他计划去找车站的调度,搞清楚2月27日那天下午两点,和自己那班从50街开到42街的地铁并行的是哪一班车。
黎丛说,知道那姑娘坐的是几号线,他就知道了姑娘上下班的路线。他再定时去车站蹲守,一定能找到那姑娘。
我正在写代码,毫不客气的打击了他。下午两点上哪门子班?就算知道了姑娘坐的是几号线,也没法确定她每天都会做这条线。更何况每三分钟一班地铁,就算和姑娘坐了同一条线,也不一定能坐上同一辆车,就算坐了同一辆车,也不一定是同一节车厢……
很显然黎丛的兴致并没有被我泼的冷水浇灭,他在我说话期间戴上了帽子围上了围巾拿好了书,用干脆的关门声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遇见那姑娘的第二天,向来怕冷怕得要死的黎丛去逛了街,买了件黑色的风衣,黑色的毛线帽,和灰色的粗线围巾。他还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了我上高中时神学课用的软封皮《圣经新约》,每天都夹着那本书招摇过市。他说一旦遇着那姑娘,他这样的打扮容易让姑娘产生认同感。
“人家姑娘这么多天不换衣服啊?”我还是忍不住出声打击了他。黎丛兴高采烈的表情僵在了脸上,短暂沉默了片刻后他又恢复了激情:“冬天嘛!大家就这么几件大衣来回穿。”
有时我真欣赏他盲目的乐观。
他拿着自己打印的曼哈顿地铁线路图,径直去地铁站找了工作人员。他用红色的马克笔把自己遇见那姑娘时乘坐的那段地铁在线路图上描了出来,信心满满的准备去搞清楚然后蹲守。
那天地铁的工作人员是一位黑人阿姨。黎丛对此早有准备。他说:“如果工作人员是男的,老子就一副他不告诉我我就不走的样子赖在那儿。如果工作人员是女的,老子就用一腔深情感动得她落花流水。”黑人阿姨颇有耐心的听黎丛磕磕绊绊地讲完自己的诉求,然后笑开了花。不知是笑这中国小伙子太傻,还是笑黎丛这问题太幼稚。她向黎丛解释,50街到42街有很多条轨,很多班地铁都可能在那时和黎丛乘坐的一号线并行。黎丛又说不出乘坐的具体时间,就更不可能找到了。大妈还提出了和我一样的质疑:“就算你找到了她当时坐的是哪班车,她也不一定天天坐那班车啊。万一她是游客呢?你知道,曼哈顿每天有很多游客的。”
“她一定不是游客。”黎丛信心满满的回答。
“为什么?”大妈很好奇。
“因为她在地铁上看书。游客是不可能在地铁上看书的,他们怕坐过站。”黎丛身后的人早好奇地围了上来,闻言都笑了,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还拍了拍黎丛的肩膀。
黎丛垂头丧气地走开了,身后的大胡子男人和工作人员说着什么,笑得很大声地看向他的方向。“祝你好运,小伙子!”大胡子男人突然在黎丛身后冲他喊。
听到这句话黎丛像是突然被过了电,身体一抖索,整个人又精神挺拔了起来,也转身冲那男人招手:“谢谢!我会的!”
他决定像士兵突击里的王宝强一样,不抛弃,不放弃,不找到她决不罢休。
(三)
黎丛开始早出晚归。他就在42街的车站出闸口徘徊,他每看到戴红色毛线帽的女孩都会兴奋地奔上前去,可惜哪个都不是她。
他和那个车站的几个流浪汉都混熟了,偶尔还会一起走出车站去抽根烟。他告诉我弗兰克是因为无人赡养才流浪至此,乔治好像有点疯疯癫癫。“他们都很支持我!”黎丛骄傲地说。他甚至准备带着吉他去车站卖唱。“反正我要去那里等人,不如顺便赚点钱。”
黎丛很快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他背着吉他,还没等他把吉他盒子在面前放好准备收钱,常年在出闸口里卖唱的长发男人就冲他嚷嚷,让他滚蛋。“原来卖唱也分片区啊。老子差点被他弄死。”黎丛后怕地说。
黎丛的哥们儿说黎丛以前不是这样的,大概是被前女友嫌他不够浪漫而分手这件事打击到了。我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解释不了黎丛的疯狂举动。没道理啊,因为不够浪漫被分手,转身去对别的女孩子浪漫。我暗自揣摩了半天,终于替黎丛的疯狂找到了个好理由。我发微信问黎丛的哥们儿:“这姑娘是不是长得和黎丛前女友特别像啊?”他哥们儿回我三个问号,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
得,我觉得我都被黎丛带的没法正常思考了。
(四)
黎丛自己说那女孩和他的前女友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前女友是美艳型,那女孩清纯的要命。过了半晌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像不像,毕竟那女孩低头看书我也没太看清她长相。”我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敢情他半天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黎丛声称他的征途是星辰和大海,不找到那女孩他是不会停下来的。我们被他折腾得头痛,后来想反正他每天泡在车站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任他去吧。
那段时间他天天蹲守在42街的车站,他说那车站比较大,蹲到的可能性更高。他就靠在墙边,裹着他的黑色长风衣,看到姑娘眼珠子就贼溜溜地转。来来往往的人八成都当他是暴露狂,以为他黑色长风衣下什么都没穿,随时在寻找目标,准备撩开自己的黑风衣吓别人。说实话我们都对他为什么没被赶走而感到奇怪,私底下都琢磨着是因为他太瘦弱,来回巡逻的警察觉得量他也搞不出什么大事。
我们刚开始以为他坚持不了几天,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再这么下去他可能真的就要魔怔了。
蹲守了四天后,黎丛这家伙开始自诩二十一世纪的罗密欧,感动中国的“望妇石”,虽然我们一致觉得他更像是电车之狼,充其量不过是只专一的电车之狼。
(五)
我猜黎丛心底里应该也知道那女孩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了,除了等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他的签证快到期了,也快回国了,这段时间他本也就无所事事。他每天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读那本《圣经》,黑色的软封皮已经快被他磨旧磨烂了。
戴红色毛线帽的姑娘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还真让黎丛这家伙猜对了。她没换大衣,帽子还是那顶红色毛线帽,围巾也还是那条灰色粗线打的围巾,唯一的不同就是她这次手里没有拿书。她混在一波涌下地铁的人群中,急匆匆地从黎丛面前走过。
黎丛后来形容那一刻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三秒变成三分钟,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一清晰地就是那个姑娘,向他走来,到他面前,再慢慢走远。那女孩的侧脸印在黎丛眼里,和黎丛脑海里的记忆重叠,她挺直的鼻子,微抿的唇角,急匆匆地走过他面前。黎丛如梦初醒的时候,那女孩被人群推着已然离他近十米远,红色的毛线帽分外出挑。
黎丛鲤鱼打挺般猛然起身,冲进了人群。他左推右撞,可那女孩走得飞快。黎丛从前总是看不起电影里的那些老派情节,两个人近在咫尺却怎么都见不到,现在他终于懂了。他被人群拥到了那卖唱的长发哥们儿旁,慌不择路下,他一把抓过了长发青年面前立着的麦克风,连一句“excuse me”都来不及说,大喊了一句:“喂!那个戴红帽子的姑娘!”
可能是因为抢夺,麦克风连接着的音响发出了刺耳的电波声,很多人都回头看了看黎丛,而其中也包括他梦里的姑娘。黎丛的心从未像那一刻那么平静,他们中间隔了那么多人,可他眼里只有她,更可喜的是她也在看着他。
她终于看到了他。
黎丛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潇洒地从口袋里掏出了20块钱递给了那终于反应过来看起来十分愠怒的长发青年。他拿着麦克风用英文说,是的,虽然他十分肯定那女孩一定是中国人,但他还是决定用英文说。他想让车站里的人都帮他见证,否则他们都听不懂,怎么鼓掌,怎么喝彩起哄。
他用英文深情地说:“2月27日那天,我在地铁里遇到了一个女孩。我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这车站人流量极大,有不少人驻足听他讲话,但也有不少人赶时间,转身拔腿就走,这一部分人拥着那红帽子女孩,女孩也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准备出闸。
黎丛急了,抓着麦克风用英文大喊:“戴红帽子灰围巾的亚洲姑娘,请你等等!”
那女孩脚步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头上的帽子,她回过头,发现一车站的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人开始起哄,吹口哨鼓掌。黎丛深情款款地继续说:“那时候我没能要你的电话,你和我在不同的地铁上。地铁平行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爱上了你。我找了你半个多月了,每天都守在这车站里。今天我终于见到你了。姑娘,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最后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他看着那姑娘。女孩的脸腾起了一片红云,看着真漂亮。
掌声雷动,周围有人吹口哨,大声起哄。有人有节奏的拍起了巴掌:“Kiss him!Kiss him!”黎丛觉得这就是他幻想中的场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女孩的脸已经通红,站在他们中间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她现在和他对望,这是黎丛渴望了许久的。他想象那女孩向他走进,拉起他的手。他的签证马上到期,他会带那女孩回国,见父母,结婚,孩子如果有她的鼻子那便最好了。在这短短几秒内,黎丛幻想完了他们的一生。
女孩向他走近了两步,周围的起哄声更大了,黎丛满面笑容,抬起双手向人群做了下压的手势。女孩却没有走得更近,她停在了那里。黎丛猜的没错,她是会说中文。女孩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他妈有病吧?”
她说完,丝毫没有犹豫的转身出了闸,消失在了人群中。
黎丛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黎丛也再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