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是我的外婆,在家的时候,我都是叫她婆婆。
婆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半百的岁月里,铺满了苦难,就像她脸上和手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数不清。她曾经告诉我们老年斑是曾经被她打死的蚊子的尸体变的,吓得一众小孩子们不敢拍死身上正在吸血的蚊子,唯恐长了这些难看的斑。比起更多的向我们展示她的老年斑,婆对自己的苦难却很少提起。而那些苦难的岁月,一部分在她的哭诉里,一部分在她的身体上,一部分在家里人的故事里,而剩下的那些,全都被埋葬在时间里,积上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变成老家的土墙房里的阴影,直到被推到,也不会被发现,当然,更不会被提起。
婆是被领养的。她被领养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原来的家里她有哥哥姐姐,也有妹妹,家里孩子太多了,粮食却那么少,送走一个对所有人都好,尤其是在那个人人不知道饱腹是什么感觉的年代。领养婆的家庭没有孩子,想着领养一个孩子招来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果实在招不来,将来也只能靠着这一个孩子。如果这家人后来没生孩子该多好,这样婆的日子也许会好一点,可是,就在婆被领养的第二年,这家人就生了个女儿。婆就从她们的女儿彻底变成了领养的孩子,反正不是亲生的。很多年以后,婆也会回头看看自己的童年,偶尔絮絮叨叨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能怎么过来呢?洗衣做饭带孩子,屋前屋后到处忙,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婆也读过书,小学六年级的学历。老了的婆会在心情好的时候,讲一讲她在学堂里的故事。彼时的她穿着朴实素净的衣服,算不上太漂亮,也不是不漂亮。小时候学拼音,婆也会给我背她们曾经的字母表,跟我们学的一点都不一样,特别拗口,可是婆却能从头背到尾,各个发音清楚标准。到写作文了,婆又告诉我,她念书的时候啊,作文都是被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的,脸上带着一些骄傲的神情,更多的是淡淡的幸福。也许上学的那段日子,是婆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所以她总是在小县城的街上于拥挤的人群中准确地看见自己的同学,对当年的老师也记忆犹新。
婆在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爷爷。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在我们后辈眼中,这是幸,但是在婆的眼中,这是不幸。因为年少时的爷爷,爱打婆,这是婆在后来的争吵中经常提到的。不知是因为歉疚,还是什么,老了的爷爷经常让着婆,任她骂,不还口,有时甚至帮着婆骂自己,只求那个老了的孩子可以消消气。在婆生下她的第一个大女儿后,爷爷就从农村来到了县城,在发电厂铲煤,只为了给家中的妻女撑起一片天。可是,家里所有的重担都落到了婆身上。带孩子,养猪,种庄稼,一个妇女就这样单枪匹马干着两个人的活。有时甚至还要和同村的人争地,争山,争树木,用她泼辣的性格捍卫着家里人的生计。
婆一生有过许多孩子,但是最终留下来的只有三个女儿,不是命里不该有男孩,只是太苦了,男孩都活不下来。而婆中年时候的痛苦,也正是来源于她的这三个女儿,最主要的则是来源于她的大女儿,我妈。家中无男子,所以我妈是注定要留在家里招入赘女婿的,我爸的到来是婆另一场噩梦的开始。我爸年轻时嗜赌,在麻将桌上将家里所有人的生路给送了出去,婆瞒着他卖鸡的钱也被他搜刮出去赌了。后来,家里有了电视,中央3台经常回放一些春晚片段,婆每次听到陈红的《常回家看看》眼里都会浮着一层水汽,喃喃自语:这是你爸赌的最厉害的那一年出的歌。歌里面合家欢乐,歌外面却是支离破碎。
婆这一生都是在带孩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在带名义上的妹妹;年轻里,在失去孩子的悲痛里带自己的三个姑娘;老了,又带着她三个姑娘的后代。那时候,家里最多的时候有7个孩子,每个都不是善茬,所以,婆只能打,打到听话为止。有时候,会边打边骂,不,那不是骂,那是哭诉,仿佛是在哭诉她悲惨的一生,我们哭,婆也哭,分不清脸上是谁的眼泪。
婆已经老了,如今的她,打不动孩子了,也没有孩子可打了,如今只有一个迟到了12年的堂弟在她膝下,当初所有的孩子都为了不同的目的奔赴远方。老了的婆,仿佛是小孩子,小气自私任性,似乎是要把那些隐忍的东西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上给释放出来。大家像约好了一样,每个人都在默默忍受着她的所有变化,包容着她,爱着她。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婆婆的笑声很好听,据说隔着山都可以听见她银铃般的笑,那笑是纯粹的笑,发自内心的笑,笑很真,很甜,会在一瞬间让人忘记她所受的那些苦难。在她的笑面前,苦难也不是苦难了,它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