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我的左膝又隐隐疼起来。并不是多厉害的疼,而是那种忙起来会忘,闲下来才又知觉到的疼。
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叫莱子的兽医跟我爸说我可能得了关节炎。
“这里,”莱子捏着自己的膝盖骨说,“骨头缝里有积液,一受凉可不就疼吗。”
我爸也捏了捏我膝盖,虽然并没有感觉到所谓的积液,还是连连点头:“噢,噢,怪不得。”
莱子的话,我记在了心里,然后悲戚地告诉所有的小伙伴自己得了关节炎。在小伙伴们同情又惊讶的目光中,我的自豪优越之情油然而生。
莱子是我爸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继承祖业做了兽医。
虽然同村住着,和我家相距却并不近,走路得一二十分钟。但他总能隔三差五来找我爸聊天喝茶,多数时候都是到附近就诊顺路过来的。他那时生意真不赖。
莱子身材矮小单薄,还有点含胸驼背。他声音虚弱无力,只听其声的话,你会以为这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但他说话缓慢沉稳,再加上郑重其事的表情,不得不让人对他的话有几分信服。
莱子总是穿一件肥大的褪色蓝色西装,西装袖子上戴着蓝色袖套。
西装里穿件灰不溜秋的毛线衣,松松垮垮的线衣领子里又露出一截白黄不清的秋衣领子。
他的裤子同样肥大,而且很长,裤脚层层叠叠堆在鞋面上。
他走路慢且稳,和他的说话方式很相称,弥补了外表的弱不禁风。
我一点都不喜欢莱子,我看过他给大伯家的母牛接生,他胳膊伸进母牛阴道里,掏来掏去,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他还经常拿着粗的吓人的针筒给猪打针,村里的猪一见他就嗷嗷叫着躲在猪棚里不出来。
但我最讨厌的却是他来给母猪配种的时候。
莱子家养着一头种猪,满足着大半个村子的母猪们发情期的需要。
种猪体型比正常猪大许多,背上漆黑的鬃毛直竖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嘴里喷出白色沫沫,一副随时准备打架斗殴的愤怒样子。
公猪前面走,莱子握着一根细柳条,背着手慢条斯理跟在公猪后。
细柳条很少打在公猪身上,莱子只需吆喝一声,用细柳条往要去的方向一指,公猪便能心领神会。
我爸站门口远远看见公猪过来了,便开始做准备。小孩子全被赶到屋子里,屋门从外面紧紧关上。小孩子禁止从门缝偷看,如果被发现偷看,免不了会被狠狠训斥一番。
母猪被赶到到院子里,公猪已经在等候。如果过程顺利,大人就在一旁闲聊。
在昏暗的屋子里听着外面母猪悲伤的哼哼声,公猪急促的咕噜声,我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恐惧又好奇的眼神,在等待中度日如年。
莱子龌龊的外表加上他在职业范围内的所作所为,让年幼时的我又惧怕又憎恶,认定他就是个卑劣阴暗的坏蛋。
后来离家求学,回家的日子渐少,偶尔见过莱子一两次,他比以前更萎靡不振了。
我问我爸,莱子还干兽医吗?
我爸说,还干,不过也干不长了。
现在人家都去畜牧站找正规兽医,配种的话都去养猪场找种猪,再加上养猪的人家也少了,莱子的生意几乎做不下去了。
又过了好几年,我放假回家,随身带的书看完了,百无聊赖中想起曾给我爸买过一套鬼吹灯,就寻思找出来再过一遍。但左翻右找一本也不见,我妈说,哪里找得到,都被莱子借走了罢。三天两头叫他儿子来借,只借不还,多少书经他借的。
我惊奇,竟不知道莱子还是个爱读书的人呢。
于是我又打听莱子的近况,我妈说,他不大好了。
原来莱子本就先天不足,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勉强结了婚生了个儿子。
幸亏有门手艺,总算凭一己多病之身撑起了一个家。
后来生意渐渐干不下去,烦忧之下又犯了病,天天草药汤子吊命,只能躺床上听个广播看个电视。就在这个时候,他偏偏迷上了读书,又没余钱买,只能东家借西家借的。
我默然,心里百般滋味。
离家的时候,我把余华的《活着》悄悄放在我爸案头。
今年再回家,我几乎把莱子忘了,还是我妈突然说:莱子,你记得吧,死了。
我心里一惊,还是淡淡回应说:啊,死了呀。
我实在没有为莱子大悲大恸甚至惋惜的理由,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千万人死去,死了便死了。
对莱子来说,无论这一生是怎样的一生,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