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伊万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这里。
他无处可去,身上只带了一张单程票钱,和只够用一周的日用品。何况来时的机票在他落地时就已经被揉成了团,安息在机场门口的垃圾箱。
这里是哪里?
伊万降落的时候还是天黑,航站楼顶亮起的灯箱在一片大雪中显得朦胧不清。眯起眼,依旧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字。隐隐约约地记得轮廓,但在他看来所有的汉字长得都很相像。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使清晰的轮廓也因为太久没有被触碰,而渐渐消逝。
“这里是哪里?”
他问出这样一句话。
想要知道这座城的名字。想知道有关这座带着海洋咸湿气息的城市的一切故事——湿润的空气。那是他所生长的莫/斯/科从未拥有的东西,如同神谕。
“不知道。”
伊万得以弄清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叫作王耀——伊万本人热爱“耀”这个字。发音的瞬间,唇齿中仿佛晕开阳光下大地的温度。
面前的王耀在摇头。
“你难道不是……”
“我从十七岁离家到现在,走过多少城市我自己都记不得。”
王耀咬着玻璃杯沿,吐字含混。他在喝一杯冰柠檬水。在门玻璃上结满霜花的室内嚼着冰块缩成小小一团。伊万没见过他喝酒,尽管他开着一间酒吧。
“我走过太多地方了。”
王耀咽下口中的碎冰。伊万见他的喉结上下移动,呼出一层白雾。
“每一次要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我都搭上一辆货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就回答,到我走吧,去哪儿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
“只有货车。我只搭货车。我经常睡在车上一晚。有时司机将我撇在半路,我就缩在路边睡着。第二天醒来继续行走。
“我从十七岁开始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四海为家。”
伊万摇头。他的脑海里没有这种生活方式。他的父母,亲人,还有同学,市长,没有人想王耀这样生活。
如此散漫和随心所欲。
那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也许都和自己一样,在生意场上谈笑风生,在酒宴上推杯换盏。时时刻刻堆着一张笑脸,在夜总会里显露兽性。头脑计算机一般运作。摆弄数字。玩勾心斗角的游戏。
想要逃避。
他只是用电邮通知父亲他离家出走的事实。他身无分文,并不着急。能逃多久,就逃多久。
“你……”他斟酌了一下接下来要发起的问话,“做过什么工作?介意向我透露一下吗?——从十七岁那时开始?”
“能记住其中几个。书店售货员。洗碗工。酒吧驻唱。还做过保洁员。司机。开过小杂货店。现在开酒吧。”
伊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王耀终于放下了杯,侧过头——他们面对面坐着——打量伊万的脸颊。
“你像个商人。伊万。”
王耀微微眯眼。他在叹气,伸出手像是要抚摸什么,又僵硬地缩回。
“你一定很羡慕我的生活。你认为我无拘无束,行走在整个世界里。你以为或许有一天我会安定下来,住在偏远的城镇,生活安逸。像个仙人。”
王耀看看伊万的眼睛,又别过头看玻璃外的天空。此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淡蓝,柔和的光线和室内灯火交织杂糅,迷蒙又错乱。
“这是破晓。”他指一指天空,神情坦然。
沉默。
伊万长时间地陷入沉默。他不知是否应该继续询问,好奇心令他焦虑,理智迫使他闭上嘴。
“耀。”
他用了单字的称呼。王耀并不排斥这个称呼。
“你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有时候的确应该放纵自己的心,他想,他在人前伪装了十几年,早已疲惫不堪。
“我不喜欢商人。”
“答非所问。耀。”
王耀的手指轻点桌面,响声缓慢清脆富有规律。
“你是个商人。伊万。出身良好。受高等教育。混迹生意场。继承家业。厌倦刻板的生活而逃离家乡。”
什么东西在伊万的胸腔鼓动。不,他并不排斥面前这个家伙是如何将他一点点看透,甚至一时间不知是否应该进行反驳。不,远不止这些,他渴望能够更加坦诚,更加直率地去与这个中/国/人相处。王耀的声音圆润纯净,让伊万想到伏尔加河畔的鹅卵石。
不希望被这个家伙讨厌。
虽然说被讨厌这种事自己早就习以为常。
是啊,那又怎样呢?
他本想接上这一句话。理性告诉他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应该是顺其自然地接下去,看看王耀气到膨胀的反应,那大概会很有意思。就像他三番五次在酒桌上玩弄他的生意伙伴们时,享受着不声不息地戳人痛处之后旁观的快感。
但他又一次放纵自己的心。
“耀猜错了哦。我不是商人。”
敲击的节奏卡顿般中止。
“我是个作家。为接下来要写作的长篇小说寻找灵感。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里遇见了你。如此幸运。”
伊万想他必定是笑得一脸纯良,因为王耀表情没有什么嫌恶。他尝试着去握住王耀的手指,对方轻轻缩了缩,躲开了伊万所能触及的范围。
“你以为你在想什么?”
比他想象中的更生硬、更冷涩的词句,从面前有着孩子般容颜的人口中甩出,砸得伊万措手不及。
“我是在最底层打拼的人。为了家里弟弟妹妹能读上书。为了他们不用受苦。伊万。
“——你能懂吗?”
伊万摇头。
不仅仅是不懂,更是完全无知。
“那,你,为何要这样四处游荡?”
要怎样呢,对于无知的东西——去了解好了。
去了解,去熟悉,去学习,去热爱,去融入骨髓。
“我希望,我能死得像一个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