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脑冷冻研究所

一、

木清淡淡地看了一遍手中的申请表和推荐材料,抬起头,她的面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发际线后移,头发稀疏,面色憔悴。

“有家属一起吗?林先生。”

“没有。”男子声音有点嘶哑,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往起坐了坐。

“我看你的电子户籍上显示,你有一位妻子,还在世。”

“一年多前就死了。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死后直接进了人类实验室,你知道的,那样的人暂时不会被记录‘死亡’。”

木清点点头,桌子上的两只手交叉在一起:“虽然你的材料上已经描述了你申请大脑冷冻的理由,但我还是需要把具体事宜再跟你详细沟通一遍,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太大的困扰。”

“当然,那是你的工作。”男子点了一下头,眼中的血丝上下闪动。

“你申请大脑冷冻的理由是,为了你的女儿?”

“是。我想要把记忆芯片留给她。”男子的目光垂在桌面下方,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过去。

“可是你女儿在两年前已经死了,你觉得......或者说,你希望用怎样的方式......让她看到?”

男子抬起头,眼里是无尽的沧桑和浑浊,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苍老很多。

”我知道你不明白,医生。我女儿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才四岁,这么小的孩子死后转生是会留着前世的记忆的,对吧医生?就是这样的,这大家都知道,我奶奶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讲过。”

木清皱起了眉头。

“她会带着那些可怕的记忆转生。”男子突然哽咽住,他把手放在嘴边,倒吸了一口气,“她的妈妈如何虐待她,爸爸如何不管她,没有任何一个小孩子会有比她更痛苦的记忆。”

“她妈妈早就已经患了精神疾病,而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把女儿锁在柜子里,泡在水里,给孩子吃药让孩子昏睡,而我回家却以为孩子只是玩累了睡着了。后来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梦见...”男子呜咽起来,眼泪沿着憔悴的脸使劲地往下流。木清拿起纸巾放到他的面前。

男子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奇怪的声音,他用手擦了一把眼睛,“她在黑暗的柜子里,很害怕很害怕,她哭叫,却没有人帮她。她就在那样的痛苦和恐怖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就那样...”

男子停下来,用一只手蒙住双眼。木清突然觉得屋子里很闷,令人呼吸困难。

“她一定会觉得,爸爸妈妈都不爱她。但是我想让她知道,并不是这样的。爸爸很爱她,爸爸愿意为她付出任何东西,包括生命,只是爸爸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要蠢到,一天20个小时都在工作,一年300天都不在家。可...可是爸爸心里的爱并不比任何父母少一分啊!还有她妈妈,她妈妈病之前特别地爱她,妈妈本身体质特殊,为了怀她,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生她的时候,在医院疼了三天四夜,就是抱着必死的心进产房的...但是,女儿会知道这些吗?”

男子看着医生,让木清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在问她,并且她应该给出某种回答。

“林先生,我相信......”

“医生,我需要让我的女儿知道这些啊。再过20年,她就长成大姑娘了,拜托你医生,让她知道这一切...”男子的声音开始颤抖,又哭了起来。他把头埋进手臂里,一直哭着,很长时间都没能起来。嘴里似乎还在含糊地说着什么,木清却完全听不清了。

木清起身走到旁边的窗户边上,打开了一扇窗户,一阵清冷的风吹进来。

她走回桌边,等着男子情绪恢复平静。桌上斜立着一块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着,2059年10月21日10:18。


二、

站在研究所第一观察站中心的监测台旁边,木清看着刚来一个月的见习医师小水调整着监测器械,一切都正常进行。

她把目光移开,去看那位姓林的男子的观察室,签署大脑冷冻协议并且距离正式手术开始时间在3个月之内时,病人会住进专门的观察室,联机监测各项身体指标,为大脑冷冻做必要的准备工作。

他正在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摆在床上。

“林先生的病历打电话给骆医生复核过了么?”木清问。

“复核过了。”小水头也没抬地答道。

“肝癌早就不是什么绝症了,骆医生怎么说?”

国家有明确的规定,任何人接受大脑冷冻手术的前提是本身已因为衰老或者疾病而生命垂危,经过医院检测,出具预期寿命小于半年的证明,才允许签署大脑冷冻协议。

“骆医生说,虽然可医治,但是需要病人在主观上有医治的意愿,这位林先生已经没有求生的心了,目前预期寿命也就3个月左右。”

“可惜了。”木清轻轻地说道,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她看过他的履历,他就职于一家宇宙网络通信公司,负责搭设从地球到F星的通信网络,算是跨星球通信的第一代拓荒者。

“这不难理解,他太不幸了。”小水做完手头上的最后一点工作,直起腰来,伸展了一下双臂,“我不能理解的是,像他这样经受过良好教育、见过大世面的人,居然还相信过去的那种什么转世的迷信。”

木清深呼一口气,转过头看向另一边。那边是第一观察站的另一个观察室。

大脑冷冻技术商业化的年头不算很长,虽然技术上已经很成熟了,但是国家对此仍然有很严格的政策限制,每年全国接受大脑冷冻手术的总人数不能超过300个。因此在这个城市只设有这一个具备相关技术和资质的大脑冷冻研究所,分为三个观察站,分别可实施20年、50年和100年的冷冻手术。

木清是在大约五年前从神经科室转岗到研究所的,三年前开始担任第一观察站的站长。第一观察站为申请者提供大脑化学冷冻及20年的储存服务,20年后,大脑会被解冻重填,并通过特殊技术将里面的记忆提取出来,压缩成一个可由特殊硬件读取的芯片。

此时,那边的观察室里住着一个120多岁的脾气古怪的老头,他距离医院检测证明上的预期寿命还有两个半月的生命。他没有什么致命的疾病,只是太老了。

“记得给莫斯博士换后脑针头。”木清说。


三、

午后,木清结束了和研究所总部的视频会议,看了看桌上的电子屏幕,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小睡一下。

她揉揉生涩的双眼,放松全身向后靠去。椅背随着她的下压而向下,直到一个舒适的角度。

她感觉精神开始游离,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清浅的梦里。

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急促而有力地响起。

木清被吓得一激灵,从似睡非睡中陡然惊醒。她定了下神,迅速地按了下桌上的开门按钮。

小水冲进来,“不好了木清医生,莫斯博士情况不太好。”

木清在从办公室向观察室奔去的路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从来到研究所的那一天起,她就注定要面对无数的生离死别,她的使命不是救死扶伤,而是为死亡献上最后的礼物,甚至,用双手去迎接死亡——

大脑冷冻的前提是要保持大脑新鲜,因此一个人死后是没有办法做大脑冷冻的,木清会为临终病人服用麻醉药剂,并通过颈动脉在其体内注入起防腐作用的化学混合物,而这种混合物是加速病人死亡的。也就是说,病人为了保存自己的大脑,需要提前终结生命。如果死亡先发生,那就意味着整个项目都失败了。

木清盯着莫斯博士的脑波显示仪,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难以抽出精力去搞明白自己此时应该想什么。她用手轻按莫斯博士的额头,以配合另一位急救医师的抢救。

过了一会,那位医师收起手中的器械,长出了一口气,“没事了,一次小小的波动,生命体征还够维持最少一个月。”

木清点点头,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早已麻木。

“你刚才在抖。”小水凑上来,悄悄对她说。

木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莫斯博士的脑波显示仪。直到一位年过半百的女士走上来,眼眶红红地对木清表示感谢。

她是莫斯博士唯一的孙女。

吃晚饭的时候,莫斯博士的观察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摔东西声,第一观察站仅有的几个医师全都聚在那儿,连林先生也走出自己的观察室,站在莫斯博士房间的玻璃门外观望。

莫斯博士坚持要现在就启动冷冻流程,而她的孙女不能接受他提前这么久活生生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医生说至少还能维持一个月!没听到吗?!”

“我不能接受这个风险!”老头倔强地歪着头,拒绝吃任何东西。

“你能不能为我想想!你怎么这么自私呢!”她哭着走出观察室,在走廊上扶墙哭泣。

“散了吧,忙去吧。”小水忙着遣散周围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林先生向门口靠了靠,问了一句,“莫斯博士?”

木清看向他。

“果然是莫斯博士,真荣幸能见到您。我们搭建和F星的通信链路利用的基础原理之一是您和几位物理学家提出的星际通信网络理论。您在大概十几年前出的一本著作里详细谈了这个理论。”

那一瞬间,木清觉得他仿佛就是一个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与人谈笑风生着的专家主管。

博士扭头看了一眼,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又扭了回去。

林先生没再说话,慢慢走回了自己的观察室。木清把莫斯博士房间的门带上,走到他的孙女身边,轻抚了一下她的肩头。

“别难过了,你比谁都了解,博士一直都是一个异常固执的人。”

“他永远都那么自私,那么幼稚,他就是觉得自己的有些理论没有被主流科学界认同,所以一定要在20年后亲自向他们证明,他说的都是对的。但是,真的好傻啊,即便他是对的又怎么样呢?那时候谁还会在乎呢?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在乎的。”

木清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其实,死之后哪还有什么事是值得在乎的呢?但是,人总有自己的执念,所以这里才会永远都住着人。”


四、

莫斯博士的大脑冷冻手术安排在12月8日。木清总觉得,这就像古代神话故事里,地狱的判官宣布了这一天将是一个人生命结束的日子。

前一夜,他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这个城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木清守在观察站,整夜值班。

她先走向林先生的观察室,微调了显示在墙壁玻璃外侧的温度、湿度、亮度等数据,隔着玻璃看到里面的男子已经安然入睡。床头上搁着一张照片,木清见过,那是以前他全家人的合照——林先生,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

这段时间他的情绪状况不大好。经常突然地就嚎啕大哭起来,过一会再去看,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木清转身走向另一边,今天莫斯博士还没有睡,从门口能看到他被月光勾勒出来的黑色背影,靠在微微倾斜起来的床靠背上,看向窗外。

“下雪了,博士。”木清走进去。

“是啊。”老头微微笑了起来,他很少笑,木清有些诧异。

“医生,能麻烦你帮我拿个东西吗?在那个柜子的顶层格子里,有一瓶我珍藏了好多年的酒。”

木清放下手中的电子记录笔,顺着他指的方向,取出一个包装朴素却很有质感的椭圆瓶子。

“喝点吧,天冷了,该喝点酒啊。”老头用手抓抓头,仰头看着外面的雪色。

木清摩挲着瓶身上的印花,“人们说,酒能令人遗忘,令人没有恐惧。”

“就算没有酒,遗忘也迟早会发生的。一切都会被遗忘,没什么能永远存在,除了真理。”

“那,就真的一点恐惧都没有么?”

“或许有吧,但那些都不重要了。而且,这不是有酒嘛。”

木清苦涩地扬了一下嘴角,“根据规定,病人不能摄入酒精,医师值班期间也不能。”

莫斯博士苦笑着歪了一下头。

他们向窗外望去,绵延无边的落雪覆盖了整座城市,世界仿佛睡着了一般,异常安静。


五、

第二天一早,莫斯博士被推进了冷冻手术室。

手术间隙,木清回到办公室,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小水探进头来,“刚才安米医生打了个电话,说她推荐的一个申请者今天过来。”

”今天?我没时间。”

“她说情况特殊,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这个安米,到底在搞什么。她是木清的大学同学,现在在疑难重症研究所做主治医师。

“人在哪?”木清伸手接过申请者的资料。

“我去叫他进来。”

不一会,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工作服,木清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行业的工作服。

“好像申请人不是你吧?”木清疑惑地问道,资料显示,大脑冷冻的申请人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

“申请的是我的弟弟,医生。”男青年声音低沉,听上去毫无波折和生气,“他无法自己走路和独立呼吸,下午会有专门的车送他过来。”

“为什么要申请20年的大脑冷冻?”

“不,我们不需要任何大脑冷冻。”他看着木清,目光有些游离,有些畏怯,却又异常平静,“我只需要让我弟弟以为他接受了冷冻手术。”

“什么?”

“他害怕死去,很害怕,他觉得做了大脑冷冻就可以不用死去,继续和我在一起生活。但事实上,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钱支付手术费用。”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无穷无尽的疲惫。

木清愣了几秒钟。

“你只要跟他说,你们会给他做那个手术,再假装做一些检查什么的,就行了,医生。他会相信的。我们不会住很久,他没有几天时间了。我想让他走得开心些。”

“这个,不好意思,我们...”

“求求你了,医生。我会付一些钱的,不会白住。”


做完莫斯博士的手术时,天色已经昏黄,华灯初上。木清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躺在沙发上,感觉脑子里有无数的东西在嗡嗡作响。

她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虚脱了。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安米。木清用语音接通。

“hi木清,今天白天我给你打过去的时候你没接到。”

“今天做了一整天的手术。”

“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接到了么?”

“嗯。我叫小水安排他住进观察室了。不过以后我不会接这样的病人了,后面还排着无数正经要做手术的病人,医院不是临终慰问演出团。”

“可你今天还是接了。正经要做的病人?我看也没有几个,听说你前段时间接了一个想要把记忆留给转世的女儿的申请人。”

“是。”

“你真的要做?做完了到时候谁会去领?”

“没人领就放着。”

木清闭上眼。

——里面装的,不过是现世人的执念和遗憾,到时候,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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