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哥与贺珍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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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的腊月二十三日凌晨三点,坐落于一片山坳里的柳溪村鹿家坳呈现出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坳上四面青山围绕,林间有腾腾的白雾升起,鸟儿在电线杆子上,树上欢快地叽叽喳喳。时不时传来几声狗的叫声,此刻这没有人来的村庄,狗在叫什么呢?它该是饿了吧?也许是,当你揭开这一片安宁的面纱,就知道主宰这个村子的人都过着自己主宰不了的人生,实在是清苦啊!人都吃不饱,哪还有狗的份。

坳里稀稀疏疏住着六户人家,住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主体结构是木材,不管人多人少,一般都是两三间,形状也没什么特别,呈一个长方形。只有搭在房屋旁边的杂屋,形状就各有不同了。有的人家把从山上砍来的竹子用砍刀劈成一条条,一片片,搭成一个模样叫人羡慕的杂屋间,再在屋顶上铺上一层层稻草避雨。这样规规整整的茅草屋算是顶好的,这片坳上也只有一户人家拥有这样的茅屋,那是从脸上也能看出刻薄的张队长家的。

珍娥大婶家的正屋却连张队长家的茅屋还不如,房子是木房子,可木板壁之间的缝隙能钻进去一只豺狼,四面灌风。房间仅有的两扇木门用锈铁丝勾成的圈套着,人从外面,把手伸进去拨弄一下就打开了。这门只是一个摆设,稍微给了这个死了男人的寡妇一点安全感。此时,珍娥大婶紧紧搂着他的傻瓜儿子窝在那床黑棉花被子里,风从门缝里直接吹到他们的脸上,傻瓜儿子张宝军睡不暖和,直往他娘的怀里缩,珍娥大婶把被子将儿子裹得紧紧的,自己的背部全露在了外面,因此她常常是穿什么衣起床,又穿什么衣睡觉。

她家的杂屋是自己砍了山上的细竹,然后把细竹的一端削尖后一根根地插进泥土里,围成了一个方形做成的。屋顶是请隔壁的张三哥给她搭建的,用细长的竹篾编制成一个圆顶的形状,然后扣在细竹顶端,四周再用篾丝扎紧。顶上用的是从山上砍来的一捆捆茅草均匀地铺在上面,这也是张三哥给她铺的。这个没有门的茅屋让珍娥婶欢喜得不得了,反倒是她家的正屋还不如这个茅草屋了。

张三哥是他爹生的第三个儿子,上面有张大哥,张二哥,后面他娘生了他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倒是还没把张四哥的名儿正儿八经念出来,这孩子就被活活饿死了。那时候,哪个父母还有多余的心思纠结那几个名字,生了大军就有小军,有了鲜花,就有菊花,梅花,直到村里的女娃把能安出名来的花用完了,还会用一个无花结束这一串带花的名字。

为了讨一口饭吃,大人们都用尽了毕生心力,谁还有那些雅兴给孩子去取一个雅名。

那几年正是闹饥荒,饿死的孩子也不只有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张四哥,很多身强体壮的人也被活活饿死了。珍娥婶家的男人张有群正是去他乡讨米的路上饿死的,张三哥的老婆在他还只有三十六岁时,也因为一点找不到医生的病给折磨死了,整个镇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死了,真的都是穷死的。

张三哥家的房子比珍娥婶家的稍微好一些,至少那三扇门有门栓锁着,木板壁之间的缝隙只有拳头大。此时,狗叫得更急了些,它们该是想把主人叫醒来,好赏给他们一点吃的。

“这死狗,叫什么叫,人都没吃的,还有给你吃的,还不如省了这点力气。”

张三哥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念叨,他被这狗叫得有些烦躁,他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做了一晚上的活,肚子里早已饿得翻江倒海。这狗越叫,他越饿,肚子里涌起一股酸水直往喉咙眼里涌动。他转头透过茅屋的洞口往外瞧了一眼,这天是亮了吗?今晚不该有月亮的,不一会儿,他听到了雪粒子砸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响亮得很。

“原来是落雪哒,怪不得天这么白呢!”

张三哥这时才发觉自己早已冻得麻木刺痛的双脚,他拍落掉落在裤腿上厚厚的一层竹削屑,放下手中的竹篾和沙刀,用冰冷的手去搓那双冰凉的脚,他发现这样做一点用也没有,只好又拿起竹篾子和砍刀,继续编制手中这个编了一半的箩筐。

他的左脚边堆着一条条他在白天削好的竹条,右边堆放着三个已经织好的成品,一个沥水的饭筛,一个菜篮子,还有一个担稻谷的撮箕。天一亮就是小年了,镇上又赶集,他想多织几个像样的东西拿到镇上去卖,他织的花样多,别人不要这个总要那个,要是能卖个三五块,也能让孩子们过个小年。

四个孩子没有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穿的,他作为一家之主,总是这样不分日夜地织篾。可无论他怎么织,都织不出一天如意的生活。生活对他太残暴了,他把这份残暴又用在了生活里。他除了织篾就是织篾,再也管不了这四个孩子们的吃饭穿衣。他只能想着怎么去赚钱,怎么赚来粮食,光是这一件讨吃的事就已经耗费尽了他的心力。若是孩子们不听话,他除了使用棍棒让他们安静下来,他没有那份柔情去安抚他的孩子们。

四个孩子,大的只有10岁,张自强倒是真自强,他代替父亲承担了繁重的家务。上山砍材,种菜挑水,小小年纪还不落人的后面。大女儿也只有八岁,张鲜梅还不经世事却要代替她死去的母亲,拉扯大一个三岁的妹妹张爱梅和一个一岁多的弟弟张自立。这时,张鲜梅那还没脱掉稚气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间传到这个杂屋里。

“爹,弟弟尿床了。”

大姐把弟弟抱在怀里睡得迷迷糊糊,被床上的一摊尿惊醒了。

张三哥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朝着孩子们睡的房间瞅了一眼,没有出声,也没有起身。他从那件麻灰色的老棉衣胸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他打开纸包后,又从另一个侧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这是他从镇上的供销社讨来的一些废纸,他将废纸裁切成了一块块,码成一叠,抽烟的时候从上面抽一张。他把那张纸片轻轻地摊在大腿上,从牛皮纸袋里捏了一些旱烟丝放在纸片中间,他熟练地将方纸片打了几下卷,然后将卷烟的一头在嘴里舔了一下。这样的一支简单的旱烟就做成了,烟是轻巧的,可张三哥向它述说的悲苦却是分外沉重的。

刺骨的寒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多了一层寒凉打在他的脸上。他这个茅屋的风口更多,四处如鱼灌入的风,张三哥是一个老篾匠,却没有时间为自己家做一个像张队长家的茅屋。他望着手中的旱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又重重地吐出了一圈白雾。

这时大女儿又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似在梦里,“爹,我饿了。”

“别吵,睡觉。”

张三哥冷冷地喝了一声,他从衣兜里掏出那盒火柴,他的手一停下来就冻得瑟瑟发抖,火柴划了一下没燃,他又接着划,女儿没有出声了,他接着抽烟。

当他还以为天没亮时,他听到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用说,定是天亮了,珍娥婶每天都得起得早早的,她要给她的儿子张宝军准备一天的吃食。

今天,她要去给镇上的有钱人家做事。她什么事都做,给人家洗衣服,带小孩,割猪草。她出门就是一天,出去前,总会把儿子的左手用麻绳绑在床架子上,怕他疯跑出去,大晚上还得去找人。

今天她为儿子煮了一些豆子,拌上了一些盐巴,这样儿子会喜欢吃一点。两个馒头又黑又硬,那是她昨天晚上把别人不要的霉面粉拿回来才给儿子做了这两个馒头。缸里还有一升大米,她没舍得给儿子一天吃了,留着过大年煮饭吃,这样儿子可以美美地吃上一块焦黄的锅巴。

若是张队长能给她安排点事,那就最好了,那样能挣得多一点,可这点钱却又让她活在了一片阴暗处。张队长给她安排点事,就要去玷污她一次。珍娥婶也不大在乎自己的名声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睡也是睡了,只要人家给钱,睡一次和好多次都只是一件事。

“军娃子,娘把豆子和馒头放这里了,你别一下吃完了。”

珍娥婶把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在床头的一张破凳子上,她见儿子缩在被窝里仍还瑟瑟发抖,她一屁股坐在床沿边,把被子拉开了一些,让儿子那颗大脑袋伸在外面。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用温柔的声音叮嘱道,“娘要做事去了,记到,豆子莫吃急了,吃几颗就喝点水。记到了吗?”

张宝军的嘴里咿咿呀呀胡乱地说了两句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急忙把大脑袋又缩进了黑棉被里。

珍娥婶笑了,她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忍不住走回来,她把搁在床边的一个木桶在地上震了几下,使它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她接着又在裹着傻儿子的黑棉被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大声又急切地对儿子说,“军娃子,你要起来拉屎拉尿,不要又拉在床上。娘把尿桶子搁在床边的,记住了吗?”

“哦,哦,嗯……”

珍娥婶怕儿子没听到她说的,又把儿子那颗大脑袋从被子里扒出来,她一只手把木桶子提起来,一只手把儿子的脑袋摁着,使他朝木桶瞅着,又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看到了吗?拉尿拉屎要拉到这里面。”

直到儿子看着这个尿桶点头,她才放心地走出了家门。出门后她又忧心得很,不由得在心里念叨,“这孩子,不长记性的,家里连柴禾也没几根了,湿了也没火烤。唉!真是造孽,饿得要死,这天还冷得要死。”

珍娥婶深深地叹了一气,口中呼出的热气立刻形成了一团白雾,不过几秒,又消失了。她抖了抖单薄的身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走过家门前那条涂了一层白霜的小径时,听到了张三哥家的杂屋里传来了那急切的剖竹条的声音。

“唉!怕又是搞了一晚上!”

珍娥婶尽管很急着去镇上给人家做饭喂猪,她还是忍不住上了那个缓坡,轻轻地推开了那扇竹篾子做的门。她站定在门口,瞅着那道黑屋里的背影先是没有出身,这男人宽阔的背部随着他手中钢劲的动作不断地扭动,这都天亮了,他难道也不累么?

“三哥,又没睡?”

张三哥手中的动作稍微停了一下,他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紧接着又以先前那般急切又熟练的动作,剖他手中那根几米长的竹条,他现在要把它分成好多条细长的竹篾,他还想赶在天大亮前再编一个饭筛。

珍娥婶往这黑屋子里走,她站在张三哥的身旁,默默地俯视着他那张五官棱角分明而显得十分刚毅的脸,特别是那只挺直的鼻子,真像他那个刚硬的脾气。

“三哥,这黑漆漆的,你怎么不点灯呢?别又刺到手了!”

“可能是风吹熄的吧!不要灯也能搞呢!习惯了,闭着眼睛也能搞。”

“我给你把灯点起,省得眼睛受不了。”

珍娥婶说着就去灶台摸到了那盒火柴,然后点燃了那盏煤油灯。张三哥没有说话,只是迅速瞅了一眼这个女人点灯时的温柔样子,心里不禁潮动了一番,“唉!这家里还得有个女人啊!”

他稍一分心,就把沙刀割到了手指,张三哥闷哼了一声,没有出声,又急急地剖篾。他这份急切里,带着许多悲愤,手中的竹条成了他抗拒悲苦命运的工具,他咬着牙根,手中的动作变得更加刚劲了,他这是想用手中这把砍刀砍断自己这悲苦的命运。

血像小水流一样流到了细竹条上,还有沙刀刃上,手中的细篾丝被鲜血染红了,像彩带一样从他的手中一条条的穿梭而过。这时,珍娥婶跑过来按住了他的手,“三哥,这黑灯瞎火的做什么?你看,不割到手了。”

“没事,等下就不流了。”

张三哥看也不看他那只受伤的手指,直接把裤腿上的竹削屑洒了一些在血口处,他抽回被珍娥婶按住的右手,又接着剖。

“你等等,我把煤油灯拿过来看看,给你拿布条扎了。”

“算了咯,这灯点了也不亮,你把它吹灭了,还能省点灯油。”

张三哥倒还不以为然地笑着打趣道,这时,他看到了珍娥婶的裤头前面的档口处咧开了,露出了里面的蓝色花布短裤。

珍娥婶还不自知,只关心着张三哥的手,她在杂屋里四处找布条找不到,只好到锅底摸了点锅灰涂在三哥的手指上,血止住了,她的心便落下了。

“三哥,今天赶场卖完了就好,也好给孩子们买点吃的。”

“可不是,孩子们好久没吃肉了,买点肉回来。”

“是啊,这小年就是给孩子们过的。”

珍娥婶笑了笑,又说,“三哥,你该给自己买双棉鞋,这夜里冷得很,穿暖和一点。”

张三哥看到自己脚上的那双烂布鞋,两只脚趾头露了出来,鞋底也磨薄了,像光脚踩在地面上。他又瞅了一眼珍娥婶的花裤子,暗里发笑,“这女人,裤头风都关不住,又怎么关得住人。”

张队长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从他家屋后窜到珍娥婶家的门前,然后像只老狗从她家的门缝里钻进去的样子,让张三哥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年头,狗不欺人,人欺人,倒是人还不如狗了。

“珍娥,你快走吧!给人家做事早点去,省得人家说闲话。”

张三哥低头说话时,手中又忙了起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了,只有沙刀剖篾的声音,珍娥婶把张三哥深深地瞧了一眼,急冲冲地出了他家的门。

这时,小儿子的哭声从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比一声大。他听到大女儿醒来了,安慰弟弟的话,“弟弟,别哭了。姐姐起来给你穿衣。”

不一会儿,大儿子出现在了已经有了光线的杂屋里,他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父亲做好的织物。他的眼眶里一热,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爹,你睡会儿,我去挑水。”

张自强没等爹回话,自顾自地拿起了房门角落里靠墙壁立着的那根扁担,然后熟练的将扁担上的两个勾子勾住桶把手,他将两个桶子挑在肩上,背脊挺得笔直,一声不吭就出了杂屋门。只听得他踩得地面上的雪粒子发出一阵阵咯吱声。不一会儿,他担着满满的两桶水回来了,那张稚嫩的小脸因为过度使力而涨得通红一片。

“挑不起就只挑半桶,多跑两回就是。”

张三哥瞅着大儿子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踉踉跄跄地越过了门槛,儿子紧咬着牙在使力。他没有起身去帮他,而是继续剖他手中的篾。

“爹,我挑得起。”

张自强昂着头,一副倔强又自信的样子。他喘着粗气又说,“爹,别人能挑,我也能挑,我还能多跑两回。”

“好,要得,你穿袜子去。”

张三哥背对着儿子冷冰冰地说道。

张自强看了看爹的背影,又看自己光着的脚,他想说,“爹,我没有袜子穿。”

不过,他没有说,他直挺挺地站在了他爹的面前,像个大人一样反安慰他爹,“爹,我的脚现在还在发热呢!你去睡会儿,我帮你拿到镇上去卖。”

张三哥将自己这个一向好强的大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说话时眼里有了笑意,“小孩子卖不好,这个有人讨价还价的,有的还拿东西换。”

张自强看着他爹剖好的细丝,一根根的,齐齐整整地码放在了一起,他知道下一步就只要织篾了。可他不会织,不然他可以帮着爹一起织。他不由得为自己做不了的事,感到有些内疚。

“唉,这个看是做不完了,先去卖了这几个。”

张三哥叹息了一声,而后慢悠悠地起身。他坐了一夜,腿都没移动一下,这下真是麻木又酸疼。儿子在他猫着腰起身时又说了一番话,倒让他又舒心了一阵。

“爹,你放心去卖,我去砍柴了,等你回来,我烧大火给你烤。”

张三哥听得心里一热,身子也热了。他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了看杂屋里堆放着的那两大捆柴禾,他的心里又酸又苦,“这孩子,大人还背不起这么大一捆呢!”

他不由得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孩子感到可怜,于是,他说话的语气用了一种少见的温柔,“自强,屋里还有一些,今天过小年,你就在家里玩吧!”

张自强习惯了他爹说话粗声粗气的样子,见他爹这么温柔地同他说话,不觉愣了一下。他站在日光从门缝里照进来的地方,望着他爹将几个做好的织品用一根光滑的扁担挑起,他这样干了一个晚上,背竟然还挺得笔直。他爹走出杂屋门口时,弟弟还在哭,妹妹也跟着在哭,他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为自己又点了一支烟,然后一步一个脚印,显得那么铿锵有力,顺着这个缓坡走上了那条马路,烟雾成了一圈圈白雾罩在他的头顶上。他急急地转了一个弯,到下一个村口,那个挺直的背影就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张自强举起袖子擦了自己脸上如豆子滑落的泪,他悲戚戚地将瘦弱的身子倚靠在门框上,还将目光瞅着爹去的方向,他的心里一片凄凉,他想,“要是娘不死就好了,爹就不会这么苦,我也不会这么苦,还有弟弟妹妹他们也都不苦了。”

这时,珍娥婶家的宝军哥在那破房子里大喊大叫,张自强扭头往她家望去,又为宝军哥感到苦,他又想,“宝军哥比我们苦,珍娥婶也比我们苦,还有饿死了的张叔更苦,死了也回不来。唉!这苦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家里唯有的三只鸡都出了笼,那只红毛大公鸡耿着脖子叫了一声又一声,张自强把昨天他到地里摘的一些野果子,野草喂了鸡后,他又拿起了那根大竹棍准备出门。这是他爹给他做的担柴用的撑担,两头削尖了的,他每回出去再回来,就会用这根撑担棍担上满满的两捆柴禾。

他出门时就在心里发了狠劲,“今天我一定要搞两捆回来,家里多备点柴火,即使没饭吃,有火烤也不错。”

于是,他雄赳赳地下了缓坡,一溜烟就在那条雪粒子铺的小路上飞奔起来,他感觉自己这是在带着一家人奔向一个好日子。

张鲜梅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牵着妹妹走出来时,她没有看到她爹,也没有看到她哥。她喊了几声他哥,见没人答应,就跑去揭开水缸的木缸盖,水已经满上了,她想她哥肯定出去砍柴了。她去杂屋后看了一下,那根担柴的撑担不见了,她的眼睛里仿佛就看到了一团大火升了起来,冰凉的身子一下子都不冷了。她哥,像她爹一样,给了他们这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接下来,她就要负责给一家人做早饭。她也只有八岁,脖子才与灶台齐高,得站在一条凳子上才能做饭。她让弟弟和妹妹各自坐在一条小凳子上,弟弟还在哭,她也没有时间哄他。她先急急地打开米缸,里面只有一升米,她想了想,用一只巴掌大的瓷碗装了两碗倒进一个大盆里,她熟练地淘好了米,把洗好的米端在手上,然后双脚站在凳子上,把米一粒不剩都倒进了锅里。

她望着锅里白花花的米粒,像屋外落在地面上的雪粒子。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一会儿,她的笑脸又变成了一副苦丧的模样。她看见弟弟和妹妹正躺在地上打滚,她像一个大人骂骂咧咧地从凳子上蹦下来,妹妹倒是听话,听见姐姐的骂声便牵着弟弟也围在了灶台。

张鲜梅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她拿水瓢开始舀水,多放了一些水在锅里,她想着饭熟了给弟弟和妹妹一人弄一碗米汤水喝,她刚刚看到柜子里有一点红糖。

她把烧火的任务交给了四岁的妹妹,她不光要把饭烧熟,还要把弟弟尿湿的床单烘干,她只好叫妹妹坐在灶台不动,在她的腿上放上床单烘烤。

张自立在喝那碗姐姐给她熬的米汤时,倒是一点也不哭闹淘气了,他听姐姐的话,也乖乖地坐在灶孔边,烘烤自己尿湿的裤子。姐姐就像妈妈一样,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完了那碗米汤。他还不知道娘是什么意思,可这个姐姐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饭熟了,爹还没回来,哥担着满满一大捆柴禾回来了,张鲜梅见哥回来,就牵着弟弟奔过去,“哥,你回来了。”

“嗯,饭熟了吗?”

张自强弯着腰咬牙同妹妹说着话,他把柴禾放下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杂屋里飘满了饭香,他忙跑去揭开锅盖用鼻子嗅了嗅,他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用手指往热锅里捏了一些米饭直往嘴里塞,这时张鲜梅拿来了一把锅铲递给他说,“哥,你先吃一点。”

“爹还没回来,我们等他一起吃。”

张自强说着往灶台上看了又看,他没看到菜,便又问,“妹儿,没有菜吗?”

“哥,你看,柜子里只有昨天珍娥婶给我们的野菜干,我不知道怎么弄。”

张自强走向那个小柜子,他打开柜子看了又看,眼睛暗淡下去,他殃殃地走到门口又望着他爹走出去的方向,心想,“不知道爹的织品卖完了没有,能不能称点肉回来。”

他这样想时,爹那个刚劲的背影竟真出现在了路口,他爹真回来了,他欢天喜地望着爹的身影越来越近。待那个身影在一团白雾中显得足够清晰时,张自强忙擦了擦眼睛,怎么爹的肩上还担着那几个织品?莫非爹一个也没卖出去?他的心里如同落下了一层白霜,顿时身心一片寒凉。

爹阴沉着那张脸一声不吭走进了屋,张自强和妹妹张鲜梅知道爹心情不好,更是小心翼翼地行事。这时,弟弟趁她不注意,将那只喝米汤的碗摔碎在地面上,自己被自己吓哭了。

张三哥把织品连同那根扁担一起扔掉了角落里,他怒气冲冲地朝着这个淘气的儿子走过去,举起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张自立被他爹一个巴掌拍到了地面上,便哭得声嘶力竭,连同旁边的小姐姐也吓得哭起来,他爹也就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这两姐弟便哭得在地上打滚,张爱梅身上刚烘干的床单落在泥土地上,又变成脏的了。她爹反而变得更加暴躁,他不由分说地从灶台边拿起了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往他们的身上抽。

“爹,你别打了,弟弟妹妹还小,他们不懂事,你要打就打我吧!”

于是,张三哥的棍子就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张自强的身上,他没有像弟弟妹妹一样哭闹,而是伸开双臂把弟弟妹妹搂在胸前,他咬牙忍受着父亲发泄他的悲苦。

张鲜梅看到哥哥被父亲这样暴打,她害怕得也哭了,只是跟哥哥一样,没有哭出声音。她也扑到哥哥的背后,让爹的棍子落在她的身上。

“你们都是讨债鬼,冤孽,老子打死你们。”

张三哥心里这股闷气出完了,心火才跟着下来。看着面前这四个孩子哭哭啼啼,团团抱在一起,他无力地把棍子放下了,眼泪也一溜溜流了下来。张自强转头看到了爹的泪,他不觉得身上疼了,心里更疼。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爹流泪,他想着他爹该是常常在夜里流泪,像那半夜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
该是承受了多深重的寒凉啊!

张鲜梅安抚住弟弟妹妹后,怯怯地望着她爹,想讨她爹的开心。于是,她从米缸里拿出那个装米的竹筒子,这个竹筒子装满就是一升米,而他们家的缸里没有一升米了,不够做出一顿晚饭。她便一手拿着竹筒子,一手拿着一个盆子,对着他爹小声地说,“爹,我去借点米来,晚上没有米了,锅里的饭熟了,你先吃一点。”

张鲜梅边走边瞅着他爹,她不放心弟弟,怕他一哭闹又挨爹的打,于是就把弟弟带着,姐弟俩手牵着手,顺着这条积雪的缓坡踉踉跄跄地往村外走。

张自强给他爹在灶台旁升起了大火,递了一碗热茶到他的手上,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十分体贴地拉着他爹的手往火堆旁走,满怀信心地直说,“爹,天冷得狠,你去烤火,我再到镇上去卖掉竹篮,我一家一家地问,一定可以卖完的。”

张三哥看儿子走向屋后拿起了那根扁担,他看到儿子的侧脸上有一条红肿的印子,不觉感到羞疚,自己又何苦拿这些苦命的孩子撒气。

“放下吧!人都走了,今天没人买这些,都买空出钱买吃的过年去了。”

张自强又一声不吭地放下了扁担,心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张队长像一只野狗不声不响蹿到了他家。他的手里提着一块肉,用草绳子系着,他进门后大摇大摆地走着,那坨肉也跟着不断抖动。

他那副热情似火的样子,让张自强心里暗暗高兴,“今天,我们家有肉吃了。”

只有张三哥拿冷眼瞅了张队长一眼,心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呦,三哥回来了,东西卖完了吗?”

张队长这是明知故问,他刚刚在家里的坡顶上,伸长了脖子远远地看到了张三哥满载而归。他一想便知,于是就来打他的如意算盘。他见张三哥不理他,又呵呵笑着说,“三哥,这大过年的,都买肉吃,没人买这些不能当饭吃的东西。”

“那你这是来做什么的?”

张三哥不喜欢这个人,说话也不客气。

“我这是来给你家送肉吃呢!”

“你还是拿回去吧!你这肉我们可不敢吃。”

张队长提着那坨肉故意在手里甩了几下,他朝着张三哥的儿子故意说道,“自强,你想吃肉吗?这肉汤可香了。”

“嗯,想吃。”

这孩子做梦都想吃肉,他望着那坨肉想也不想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张队长说着把那坨肉递到这个孩子的手上,不过,张自强这下犹豫了,他没有接住那块肉,而是小声地说,“不过,我家没有钱。”

张队长忙摆了摆手,头也得意地摇摆,又笑呵呵地说,“我这肉不要钱!”

张自强听了这话就望着他爹,他爹低头抽烟,看也没看他,于是他又望着张队长。张队长瞅了他一眼,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走向他爹,他把肉放在灶台上,大言不惭地说到他的来意,“三哥,我见你没卖出东西,特意拿肉来跟你换,你看,孩子过小年,总得搞点肉吃。”

张三哥没有抬头,而是低头抽他的旱烟,不过,他的心里却在思索张队长的话。

“是啊,大过年的,总得给孩子们搞点肉吃。”

他的烟抽烟了,才把那颗沉重的脑袋抬起来,这贫穷真让他抬不起头来啊!他瞅着张队长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冷冷地问道:“你要怎么换,我家里只有撮箕,箩筐……”

张队长忙笑着回说,露出一副菩萨心肠,“这我知道,你家除了这个,还能拿出什么来?说实话,我真是看你们可怜,不然我拿那么多箩筐做什么?”

张三哥听了这话气上心来,瞪了他一眼,鼻孔里闷哼了一声,恨恨地说,“我的箩筐放这里不会烂,没人找你换,你不想换就把肉提回去。”

“呵呵,三哥,你啊!就是性子硬,锅都揭不开米了,还要撑。”

“谁说我锅里没米,我这锅里是啥?”

张三哥说着起身揭开了锅盖,张队长看了那点贴着锅底冒出头来的一点米饭,心里暗暗发笑,他接着说的一句话,让张三哥再也硬气不起来,“三哥,怕是这缸里没米了吧?我刚刚看着你家鲜梅带着她弟讨米去了。”

张三哥那两颗眼珠子顿时瞪得像一对死鱼的眼珠子,一点神采也没了,他不可能再把那口米缸亮给人家看。他真想拿根棍子也朝着这个男人打过去,可他却连拿棍子的勇气都没有。他不由得嘲笑自己,怎么鞭打自己的儿女这么威风,面对这么一个人却像个窝囊废了。他不禁在心里愤愤地骂了自己一回,在一坨肉面前,还真是骨头都轻了。

张队长得势又洋洋自得地问了一遍,“三哥,怎么样?换还是不换?”

“你要怎么换?”

张三哥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他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廉不知耻地说道,“还能怎么换,你这些都让我拿去咯!”

张自强听到这话比他爹更气,他对着他爹大声说道,“爹,我们不换了,饿死也不吃他的肉。”

张三哥把那坨肉摔到张队长的手里,恨恨地说道,“亏你还当队长的,连帐也不会算了,你这肉多少钱一斤?两块钱给你算满了,我这四个箩筐少说也得卖个七八块钱,你这是把我三哥当傻子了?”

“三哥,这帐我算得明白着呢!你这筐能卖出去是值钱,可这卖不出去就不值钱了。我这肉能填饱肚子,你这几个卖不出去的竹筐能做什么用呢?”

他这一句话堵得张三哥哑口无言,是啊!眼下我这几个筐怕是一斤大米也换不回来。

“三哥,你换还是不换?”

“你全拿去,再拿两斤米来,我就同你换了。”

张队长那双小而圆鼓鼓的眼珠子溜溜地转了两圈,他当即满口答应。他伸长了两只胳膊肘欢欢喜喜地提着那几个箩筐出了张三哥的家门。他一面走,嘴里一面哼着歌,唱到那句新中国好时,真是在扯着喉咙唱。

他今天的如意算盘打好了。一路上心想,“等把这年一过,他自个儿把这些筐再拿出去卖,自己反倒能赚几块。那两斤米更好说,家里大缸里的米发了霉,都是给鸡吃了,多给他们两斤也没事。”

珍娥婶今天提前回来了,她给镇上那户刘姓的人家洗完了衣服,喂了猪,做好饭后,刘妈给了她两块钱,然后把家里吃剩的一些鸡肉给珍娥婶打包回来,并让她提前回来陪她儿子过年。珍娥婶走过了村口时,看到了张三哥家的鲜梅带着她弟弟挨家挨户缩头缩脑的在讨米,她忙跑过去,一把抱起了张自立,带着这姐弟俩往回走。

路上,张鲜梅抱着她到一户好心人家讨到的一升米,小心翼翼地把盆子拢在胸前,连走路都不敢大步走,她迈着小碎步紧跟在珍娥婶的后面。他们的身上落满了飞雪,珍娥婶看着这两姐弟,又想到了他们的爹,这一家人的苦真是苦到了她的心里,不由得眼泪往脸颊两边一溜溜地流。

珍娥婶带着这两个孩子回到家时,看锅里已经热气腾腾,满屋子飘着一股肉香味。她忙把这间杂屋扫视了一番,那几个箩筐不在家里,她的心里顿时高兴不已。

“三哥,今天运气好,编织筐都卖完了。”

张三哥闷声闷气地坐在灶台边,铁青着一张脸,灶台里的火快熄灭了,他拿着火钳子也不知道拨弄一下。张自强也跟平时不一样,满脸阴郁地望着她。

“你们这是咋啦?有肉吃了,怎还都绿着一张脸。”

张鲜梅早已和弟弟凑到了铁锅旁,垂涎欲滴地望着锅里的肉。

“不对,这肉今天买的,怎么会有一股臭味。”

珍娥婶也凑到灶台边,把脸伸到了锅里闻。

这时,张自强掉了眼泪,他抽抽噎噎地把张队长到他家的事,从头到尾恨恨地说完了。

“这讨不得好死的狗杂种,你让他拿着装尸去。”

珍娥婶听到张自强说出这事,咬着牙齿就骂,她真是为他们感到气愤不已。张自强从张队长出了他家门后,他就暗暗发誓,“你这狗日的队长,等我长大赚钱了,也把你当一坨屎踩到脚底下。”

张三哥慢腾腾地起身了,这个男人仿佛就在一瞬间老去了许多。他抬起右手按住大儿子瘦弱的肩头,叹了一气说道,“自强,人啊!不能穷,人一穷啊,别人都不把你当人。”

“三哥,你别气了,那个狗杂种也不只是这么对你,对谁都一样,哪天菩萨会收拾他的。”

张自立这时又哭了起来,他是饿了,看到铁锅里的肉更饿了。珍娥婶虽然很急着回去看她的宝军,可看着这一家人又没法不帮忙,她对站在灶旁的鲜梅说,“梅儿,你快去把昨天我拿给你的野菜干洗了,我们掺合在这肉里,可以多吃一顿。”

珍娥婶刚刚拿起锅铲,便听到她家宝军在家里发出一声声狼哭鬼嗷,她只好放下锅铲拔腿就跑,边跑边频频回头叮嘱道,“梅儿,菜干泡好了,直接放锅里一起煮,闷干水了就可以吃。”

她走得急,在下坡时,脚底打滑,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慌得什么似的,忙往内衣袋里摸。还好鸡蛋没摔破,刚刚她倒不是害怕人摔了,是怕这两个蛋没了。她站在那坡道上定定地回了回神,又跑回张三哥家的杂屋。

她站定在张三哥的面前,一点也不害臊地往内衣袋里摸出那两个鸡蛋,有些心神不宁地往屋外的四面瞧了瞧才说道,“三哥,把这两个蛋到火里烧熟了给爱梅和自立吃。”

张三哥想也不想地把她塞到他手掌心里的鸡蛋还给她,不容分说地回道,“你家宝军都没得吃,你快拿回去。”

“今天有吃的,我还拿了点吃剩的鸡肉回来。你快把鸡蛋收着,别让人看见了。”

张三哥把珍娥婶眼里的慌张看出了名堂,他带着一副探究的神情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珍娥,这鸡蛋你莫非又是到别人家里偷拿来的?”

珍娥婶的脸刷地红了,她的眼睛只盯着地面上,心虚地小声说道,“三哥,不是的,我到镇上买的。”

她说这话,越让张三哥觉得她在说谎,于是他作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郑重其事地带着一副审讯的口气,“他珍娥婶,鸡蛋还有只卖两个的?不是一斤半斤的卖?”

珍娥婶只好把她那颗沉重的脑袋抬起来,眼睛不敢直视张三哥那双犀利的目光,张三哥瞅着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叹了一气,又说,“ 人啊!再穷也要活得敞亮,珍娥啊!你可不要又占一些小便宜,上次被人抄家的事就忘了?”

珍娥婶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又添了一层。年初她到镇上一户沈姓的家里帮人带孩子,看到别人的柜子里堆着很多的食物,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偷偷的把那八宝粥一瓶瓶地往家里揣。后来被那个泼辣的沈老太发现了,为了人脏俱获,还跑到珍娥婶家里来抄家。那八个八宝粥瓶子她找到了六个,另外两个在张三哥家,珍娥婶给他家也送了两瓶。

“三哥,我知道,没事,只是两只鸡蛋,不要紧的。”

“你啊!好了伤疤忘了疼,别人的两根麻线也不能拿,人穷志不穷,总不会饿死的。”

张三哥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珍娥婶把两只鸡蛋塞到张鲜梅的手里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家宝军还在家里扯着嗓子喊,她头也不回地又跑回了家。

张三哥的话像她儿子的叫喊声在她的耳边绕来绕去,她知道三哥是为她好。年初出了那事后,镇上也难有人请她做事,就算有人请她,别人给的钱也更少了。为了活下去,她才不得不委身于那条老狗。

今天这两个鸡蛋,让她又把自己这不堪的人生回望了一遍。她也不为自己哭了,哭了也没用,下次看到那些吃的,她还是会忍不住给宝军揣点回来。

张三哥瞅着大女儿手里的那两只鸡蛋,半天没有说话。他见张鲜美把那两只鸡蛋像揣着宝物一般,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气说道,“来,把鸡蛋拿过来,我给你们烧熟了吃。”

张鲜梅忙就把鸡蛋递给了她爹,心里为弟弟妹妹高兴不已,即使是这两只鸡蛋,他们也难吃上啊!

张三哥把火灰扒开了一个坑,他把两只鸡蛋小心翼翼地煨在热灰里,像煨着他的希望。他定定地盯着他埋鸡蛋的地方,为这个已经不知廉耻的女人感到可悲又可叹,也哀怨自己看不头的苦难。

“若是家里有个女人就好了,日子也许会好过一些。”

他又想到了珍娥婶,可他只能想想就算了,“两条苦瓜结在一起,炒出来还是苦味。自己这条苦瓜已经更苦了,何苦还拖累她?”

张三哥不禁将一双失神落寞的目光在四个儿女的身上扫荡,他看着那个最小的儿子,心里就断了再找个女人的念想。家里这四个孩子,哪个女人又敢跳进这个泥潭里?自己拼了命都跳不出去,这辈子怕是也跳不出去了。

屋外大雪纷飞,屋顶上积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像那无以倾述的悲苦积压在张三哥的心头。

“我这日子苦啊!生活苦也就罢了,心里的苦可还没有一个出处。孩子他娘,你死了倒是舒服了,我这活人比死人还不如。看看这四个苦命的孩子,你是怎么狠得下心走开的。”

张三哥不由得想这四个孩子的娘,他用手中的火钳子夹了一块大儿子劈好的木材,轻轻地放在了火堆上,不一会儿,火烧得又更旺了一些。他把心里的悲苦,只好对着这一束燃起的火苗倾述。

后来,张三哥不再织篾了,他发现无论他怎么织,都织不好他们那千疮百孔的生活。他就去了外村跟人学打铁做铁器,这个倒挺适合他这个刚劲的性子。于是,张三哥白天跟着集体出去做工,晚上回来就开始打铁。他给别人打了一件又一件扒拉生活的器具,那一锤子锤下去,给别人打开了生活的希望。他自己的希望,却是不停的锤,重重地锤,他常常感到筋疲力尽,可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把对生活的控诉都发泄在了那一锤子里。
孩子们就在那一阵阵惊天动地的锤击声中沉沉地睡着了,也慢慢地长大了。

由此,张铁匠的名号一直流传至今。

12年后,张三哥的大女儿张鲜梅嫁给了薛家村的一户人家,又在三年后,生下了一个异常顽劣的孩子。令张三哥没有想到的是,又在35年后,正是这个顽劣的皮娃握着手中的一只笔,不紧不慢地将她外公心里说不出口的悲苦向世人倾述。

现在,我就是当年的这个皮娃,将张三哥的悲苦和承接了他的苦的张鲜梅的苦也一并述说。

后记:

这个短篇故事中的张三哥是以我外公为人物原型创作的,故事中的四兄妹则是以我妈他们四兄妹为原型设定。珍娥婶和其它的角色纯属虚构,我加上这些人物和一段隐晦的感情,是为了让这个故事显得生动一些,而不是浅淡的平叙。

我常听得我妈和她的兄妹说起过他们小时候的困苦生活,到现在我写故事时,倒是觉得可以拿来当素材写故事。我妈常说她小时候去别人家里借米,踩在凳子上做饭。大舅说他只有十来岁就会砍柴挑水,小姨和小舅都还小,哭闹不停。外公很可怜,常常白天做事,晚上织篾,脾气很不好,常常打骂他们。

于是,我就用这些听到的话,编造了这么一些情节。对话和情态描写是根据他们四兄妹的性格来设定的,虽然都是虚构的,这种困苦生活却是真的。

从我记事起,听别人说起过外公的过去,自己也参与了外公的生活,我把外公的故事用自己所知的记录下来。

我的外公,用钢镚儿来形容他,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一个词了。他说话和做事浑身都透着一股刚劲,也总是一副风风火火,威风凛凛的样子。这是我对他的一贯印象,他仿佛就像那一棵长在荒原里的松柏,无论风吹雨打,永远都是那一副铿锵挺立的模样。

有时,别人和他正说着话,要是说得拖拖拉拉的,或者话不投机的,他就拿眼睛瞪着人家,大声地驳斥对方所说的话。很多时候,别人说不过他,也惧他的那一副钢炮架势,总是摇摇头便逃之夭夭。我记得有多次,别人和他在饭桌上喝着酒,刚开始喝得挺高兴的,后来就因为有一些不合拍的观点,他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还拿带刚刺的话锉得人家赶忙酒也不喝了,避开他的刚劲。

他做事也一样,又急又利索,一般的年轻人都干不过他。很多人和他一起做事,他也常常嫌弃人家做事不行。看不过去时,他把人家支开,自己一个人揽着做。能者多劳正是形容他这样的,别人干不了,自己就都干了。

我外公今年八十七岁了,身体还很硬朗。多年来一个人生活,也能够自力更生,没有依靠儿女照顾。尽管他的身子骨很削瘦,面颊也没有肉,两颊深陷,干瘪的嘴巴里也没有了两颗好牙,那挺直的背脊也坨了,但是那刚劲却一点也不减。

他喜欢去镇上赶集,尽管只是买一点可有可无的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买,一个人孤独久了,不过是贪恋这份热闹罢了。他一般大清早上自己走路去。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两只手臂操在身侧前后摆动,步子迈得很快,一般的年轻人还走不过他。单程走下来,我们正常的步行时间是50来分钟,在他那儿,40多分钟就差不多了。可见,他的精神头确实很不一般。

每次,他出来赶集,住在镇上的我妈和大舅总会留他吃了饭再回去。很多次,他坐不了几分钟就心心念念要走,饭要是做慢了,他有时一声不吭地就自己回去了。

我妈知道他性子急,总是不停地安抚住他。直说给他做了哪些他爱吃的好菜,给他叫了人陪他喝酒,做儿女的,无非就是想给父母弄点好吃的。

不过,我妈每留他吃一回饭,心里要忧心一回。外公在我家里也好,在外面也好,吃个饭也总是吃得气冲冲地回去。我妈给他叫的人陪酒,结果被我外公气走。我妈感到难为情了就念叨外公,他自己也就像个孩子一样气冲冲地回去。

家人们都了解了他的性情,特别是我妈和大舅,每回留他吃饭,都会反复交代他那些说了又说的旧话,“爹,等下家里来了客,您老人家别说得几句又把人家气跑了,别人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听着就好了,您不要老是气冲冲的去顶人家……”

我外公忍不得那些与他相左的意见,非要把理搬到自己这边。别人的观点,但凡他不认同的,都会大声反驳回去。别人做的事,他看不上的,他更要犀利地评论一番。每每这时,我妈都会站在他的旁边着急得使劲向他使眼色,可我外公才不管那么多,他要说的还是要说。

他把人家得罪之后,我妈会怪他,念叨他。他又不爱听,但是他也不格外顶我妈,闷哼哼地自个儿生闷气,又一个人走回去。我妈心疼他走得累,就叫叔叔去送他,他也总是还没等叔叔发动摩托车,急急忙忙地转过家门前的路口就不见了。

我外公气大也是真的,他还特别讲究理数,讲究规矩。他去了别人家,礼数不周到的,或者说了什么话让他不高兴的,他招呼也不打,揣着一肚子的气撒腿就走。

前几年,我外公住的老偏屋已经不能住人了。一大家子人便想着怎么为外公另外修一个独立的小三间。外公的四个儿女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外公自己也存了些钱,大舅比较有钱,他出了三万块,另外三个就多出力。其中,还是小舅出力最多,其实也算出了钱,工人在家里吃吃喝喝这都要花钱。我姨帮忙做饭打下手,我妈和叔叔帮忙出工。

那天,看好了日子开工,外公那个高兴啊!我记得真真切切。他很是精神地安排着这些事,脸上的笑容一刻没停。想着自己快入黄土的人了,还能有新房子住,能不高兴吗?

后来,房子要搭顶了。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一起帮忙递瓦。我外公更是爬上了屋顶,稳稳地坐在房梁上将递上去的瓦片一片片铺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真像铺着他的生活,这种美好的日子,怕是当年他不曾想象过的。

我们站在屋顶下,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他一面铺瓦,一面指挥下面的人怎么做。还拿着一把钉锤,在上面忙不迭地打钉子。

他真是闪耀在那一片日光里。

现在想想,真觉得可惜啊!当初怎么没想到把他在屋顶上做事的飒爽样子拍几张照片留存下来呢!

房子很快就修好了,虽然不大,约50平米左右,装修简单,但是很方便。厨房,睡房,卫生间,厕所,一应俱全。外公就这样欢欢喜喜地住进了新房子。

我外公把他的刚烈又遗传到他的四个儿女身上,他们也都是这种风风火火的脾气,话说不到一块,也总是争执不休。也许是因为他们从小都是从苦日子闹腾起来的,没有感受过轻风细雨,自然少了一份对生活的柔情。

我外公这一生清苦得狠,我外婆在36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久病不治便依依不舍地拋下这四个年幼的孩子。那时,大舅才10来岁,我妈八岁,我姨4岁,我小舅才一岁多点。

外公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从早到晚忙活。不论风吹雨淋,大清早上山砍竹子,回来要削要剖,一根一根的,一细条一细条的,然后再不停地织撮箕,饭筛子,谷筛子,织了换钱换粮食。后来开始打铁,一打就打了几十年,直到再也擂不动那棒槌。现在那一个小石板房还在,那一个打铁的灶台和烙铁的火膛也还在,只是早已被一把小锁和一扇小木门当做困苦的过去尘封起来了。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大舅和我妈,更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大舅常随村里的大人们上山砍柴,好强的大舅总要砍得跟大人一样多了才肯背回来。他只有十几岁时,学会了做生意,赚钱了就买肉带回家吃。我妈8岁多就搭着凳子上灶台做饭,家里的米缸常年是空的,她有时天还不亮就得挨家挨户去借米。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要照顾,可以说,她及时地充当了我那死去的外婆的角色。他们两兄妹为了减轻外公肩上的胆子,把不该他们做的也做了。

我妈常说,“你外公亏是吃了,就是脾气不好。我们小时候一点点做不好,就要挨他的打。”

这话,我姨也一样常说,她对过去那段挨打的经历早已刻骨铭心。总说他们小时候做事做得苦,做得要死还被外公打得半死。

等我们长大了些,脑袋里开始有了一些成熟的思想。我们不解地问过我妈一个关于婚姻的问题,“妈,那时候爷爷死得早,外婆也死得早,你们为什么不把奶奶和外公撮合在一起呢?你们都在一起都好啊!你看,他们两个人,一辈子那么长,多孤单啊!”

我妈对我们的这个问题,总是带着一副夸张的神情,她想也不想便说,“你嘎那个火爆脾气,会和你迂腐软弱的奶奶过得?你奶奶会被他嫌死。”

我们想想也是,我外公性子又躁又急,而我奶奶说句话都不利索,走个路还崴到沟里去的人,那要是跟着我外公,那岂不是老鼠见了猫,每天得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也许,外公真是有那么凶吧!但是,在我们的记忆里,外公却从来没对我们凶过。

当我决定写写我外公的故事时,我的脑袋就开始活跃起来,即使是夜深了,也无法安睡。那些记忆中温情的画面,既像一股股喷涌的泉水,又像那电影里的一幕幕幻灯片,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索性不睡了,打开手机,把脑袋里正播放着的这些故事都写出来。

小时候,每到放暑假和寒假的日子。我和姐姐经常会去外公那里呆一段时间,我外公就像我的奶奶一样,带着我们睡,还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

我们很喜欢去外公那里,因为那里有好多肉吃。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外公那不足15平米的小厨房里,位于门口角落里的那口水泥小灶台上冉冉升起的生活气息。

我外公自己很舍不得花钱,只要是我们去了,总会出去买肉给我们吃。等他回来时,手上总是提着一大块用草绳横中系好的猪肉。

我们姐妹俩就在厨房里守着外公,看他在那圆形的水泥灶台上切肉,他总是把肉切成好大一块块的,一锅全炖了给我们吃。肉吃饱了,又买鱼给我们吃,也是怕我们吃不饱似的,一锅炖了。我们把鱼肉吃完后,他还会在汤里给我们炖面条,直到我们把面条也吃完。

有一次,我大姑家的表弟符贵去外公家接我们回去玩,他也跟着我们吃了外公炖的鱼。他吃了一碗又一碗的,一连吃了好几碗,我们几个把铁锅里铲得连汤汁都不剩。我外公坐在灶台旁,抽着他的旱烟,笑看着我们三个贪吃的孩子。我想,那顿吃鱼的场景也深深地刻在了我表弟的脑海里。

外公对我们的爱,从不用言语说出来,却在他无声的行动中越发显得真挚。

有一年冬天的寒假,我和姐姐又去了外公那里。当时,我姐姐穿着的胶鞋磨破了,前面的大脚趾头都跑了出来。我外公什么话也没说,一声不吭就去了镇上。他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双崭新的胶鞋。那时,虽然买双胶鞋只要五元钱,确是我们总渴望着的欢喜事。别提我姐当时有多高兴,直到二十几年后她还感恩这件事。

后来,我们升初中了,外公的爱如影随形。爸妈他们在外面做生意,我和妹妹有一年的时间寄住到了镇上的大舅家,只是为了方便读书。我们知道住在人的屋檐下,做什么事都要自觉守理。我和妹妹很独立,我们俩住到三楼,在阳台上支了一个煤炉自己做饭。

当时,我们还不会做饭,什么都要自己学。连煤炉子都用不好,常常把那个煤炉子闷熄火。煤炉子没熄灭的时候,总是半天火又不起来,连简单的一个豆芽都炒不熟。中午回家休息吃饭的时间本来不多,我和妹妹不想让外公担忧,就只好吃点方便面了赶着去上学。

大舅妈和大舅也在外面做生意,外公带着两个表弟,一楼做饭吃,他们睡在二楼。外公不放心我们,总会上去查看一番,他见我们总是做不熟饭,就替我们和大舅说了,让我们姐妹跟着他一起吃,他会算好生活费,等我爸妈他们回家了再结账。

就这样,我和妹妹又开始享外公的福了。放学回去有热水用,有热饭吃。不过,我和妹妹也懂事,常会帮着外公分担家务,抢着洗碗,搞卫生。

我外公喜欢打点小牌,几乎天天打,他有他的固定牌友,现在那几个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只要他赢了钱,从脸上就看得出来,我们放学一回来,他就笑着炫耀给我们听,还给我们加点菜。外公最喜欢做猪心肺,几乎一周有三天吃这个,我们几个孩子竟都吃不腻。

我的小表弟不太听话,有一点神经上的问题。每次饭桌上摆上了他爱吃的菜,我们连筷子都不敢伸过去。这时,我外公就把他的威严摆出来,他瞪着眼睛吓唬人高马大的小表弟,趁他不注意赶紧给我们夹一点。

我们在大舅家住了一年,受够了小表弟的喜怒无常。他喜欢我们的时候,总是抱着我们亲得一脸口水。一不留神惹了他,又冷不防在我们背上来上一拳。他的力气很大,总是打得我们从背后疼到了胸口。

外公和大表弟为了保护我们,可也挨了他不少打。有一次,大表弟帮我们教训他弟弟,搞坏了他的脾气。小表弟从厨房里操出一把刀就追着他赶,从楼下追到楼上,我们都吓得躲在旁边不敢过去。还好大表弟跑得快,躲到房间把门堵上才避开了他的袭击。

特别是我外公,一大把年纪了,也总会挨他的拳头。给小表弟洗个澡,他狼哭鬼嚎,我外公总要出一身大汗。带着小表弟,外公真是受了不少苦。想着那段时间,还真的很感谢我大表弟薛磊和我外公曾为我们挨过的拳头啊!

虽然外公那凶恶的形象在儿女的脑海里刻上了印子,可时间也像把刷子,慢慢地刷掉了这些痕迹。随着岁月的增长,外公的锐气渐消,爱却越发厚重了。在那些不容置辩的事实里,也能看出他对他那些儿女们全身心的无声守候。

先说说我大舅吧!他们刚成家,两口子就在外面闯荡。大表弟只有八个月的时候,就是大老粗的外公在带着了,真是一直带到成人。后来,又有了小表弟,外公也带了很长一段时间。想想,光一个小表弟,就能让大舅和大舅妈累得心力交瘁,更何况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

再说我妈吧!外公可也没少为她担忧,为她吃苦。只说我知道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能袒露一颗赤红的心。

那一年我妈怀着我妹,为了躲避超生惩罚的政策,全家躲去了县城南湖渔场的大伯那里。我妈生完我妹,一家人又要回来。那一天已是寒冬腊月,天上飘着飞雪,外公的怀里抱着不足一岁的大表弟,从家里一步一个脚印走去县城,只为接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回家。

回家的路上,天寒地冻,寒风打在脸上,心里也是凉的。我妈带着我们坐在板车上,我外公和我爸轮换着拖车,一程接着一程,风尘仆仆地往家的方向赶,直到慕色降临才赶回了家。

那一程路,外公这是把多大的爱柔进了那无声的落雪里,他的爱就是那由一片片雪花铺起来的路。

我们家穷,自然外公操的心就多。

每逢农忙,我外公就会赶来帮忙。他不说多说,埋头弓腰抢在前头做。总想自己多做一点,我妈他们就能少做些。他常常把任务完成了才走,帮我家做工一做就是好几天。

在老家的时候,我妈是一条“病虫”,身体这里那里不停地出毛病。有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有一次,爸爸还在外面做生意没有回来,没有电话也联系不上人。那时候都是公用电话,一个村只有一户人家才有,要是我爸打电话来了,别人会亲自过来通知我们,告诉我们我爸什么时候会再打过来,然后我们就带着几毛钱的电话费守在那里等着爸的电话。

我妈躺在床上,一副要死了的模样。好多村民过来看了后,你一言我一语,就在我家里议论纷纷,直说我妈这次躲不过。还老是叮嘱我们,晚上要轮流看着。即使我们第二天还要上学,眼皮撑不开也不敢睡,生怕妈妈死了。

后来,大家都说我妈这没来由的病是中了邪,大家还说了一些其它的迷信事。我们家就请了隔壁的满爷爷做法,法事一般都是两三天,而且还要日夜做法。很多的法事,旁边都需要有我妈的家人在旁协助完成。

那天,我外公又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已是夕阳西下,外公从家门前的大路上快步走来,他的手里举着一把香烛。在他拐进我家门前的那颗酸柑橘树的路口时,他真是老泪纵横啊!他一面走,一面用枯老的手不停地抹眼泪。

每次我妈病重,他总是那句,“梅儿,你而哈搞的咯,搞成这样。”

一场法事下来,年轻人都要累得虚脱。敲锣打鼓,吹牛角,各种跪了起,起了又跪,我外公就听着满爷爷的指挥,满心虔诚地配合着他。三个白天,两个通夜,为我妈祈福,驱鬼。

我妈好了,我爸却又病了,我爸这一病,真是挖了外公的心。

09年,我爸得了肺癌,已经在处于死亡线上。

那天正中午,我外公租着一辆摩托车来了镇上,车后座上捆着两大袋大米。

那时,他已经是年入古稀的老人了。他还坚持要自己种田,不拖累儿女。尽管家人都不让他再做这些事,但是他犟,一定要做。他不光种了田,还种了满山坡的菜,一家人都吃不完。菜长好了,送了大舅家又送我家。我外公总不想拖累儿女,要自食其力,甚至还想为儿女造福。这大米是他自己种的,收的,然后将稻谷拿到大米厂打好了再送到我们家的。

当时,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面上,人躲在家里都觉得酷热。我爸坐在躺椅上已经没有力气去帮助我外公卸下这两袋大米。这时的外公,把他的刚劲再一次显现出来,他将大米嚯的一下扛在肩上,一步一步稳着步子走,他背不动了就将大米摔在地上,然后又咬着牙使劲的拖。我当时站在旁边看着我外公那副样子,是成一种呆立状,我为他这份厚重的爱动容。他应该是找的最大的麻袋,装得很满,少说也有七八十斤。我妈去帮他,他推开她。直到他把两袋大米都拖进了楼梯角落里,他才卸了他头顶的破草帽,我看到他那颗黄土地颜色的光脑袋上,汗是一片片地流,他的背后也已经全被汗水打湿了。

我外公松了一口气后,笑了笑,对着我爸说,“这米我称了的,有八十多斤一袋呢!”

我爸却松不了这口气,我看见他咬着牙根看着那两袋大米,双眼赤红冒着水星,他是在强忍着泪水。他这是对命运有多悲愤啊!自己竟然还吃上了老丈人的粮食。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孝敬他老人家了,心里很是悲楚。

我外公喜欢我爸,那是正儿八经的超过我妈。我爸对他特别的孝顺,从来不像我妈那样对他咋咋呼呼的。他常常骑着摩托车接我外公来吃饭,陪他喝酒聊天,饭后又送他回家。外公对他,比对他的两个亲儿子还亲,他称呼我爸为“平佬”,在我们的家乡,这个佬字里本身就带着一股宠爱。

我爸死后,我外公很伤心,这是拿刀子把他的心捅了一个洞,而这个伤口再难愈合。很多年过去了,他还想着我爸,想到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逃离那种跟了他一辈子的苦难。外公常说他的命就是这么苦,这么好的一个女婿都留不住。唯一能时常陪着他,好好陪他说话,抽根烟,喝点小酒的人都没有了,我外公的心里越发孤独。

我小舅曾经最不省心,也是外公最劳心的一个。我小舅心好,对外公也很好,可就是脾气太火爆,三句不合就没有好性情。那些年,我小舅没有正儿八经地做些什么事,在社会上晃来晃去。又爱喝酒闹事,喝醉了又犯糊涂犯浑。

有一回,我小舅喝得醉醺醺的,对老实的小舅妈施暴。外公心疼老实的儿媳妇,他帮着小舅妈对付我小舅。当时犯浑的小舅还把外公也打了。那天晚上,我外公好可怜的,我爸赶着把他接到了我家里来,好好地安慰着他。我外公坐在床上,眼里的神情无比的落寞,可他仍然十分担心小舅出个什么意外,也担心小舅妈还要被打,又叫我们赶紧去村里把小舅妈接出来躲躲。

我外公对我姨的奉献我就不清楚了,只有姨隔得远点,她家的条件也好。他们三兄妹都在外公的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们自然是有些记忆的。有些事,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姨自己会知道。我想,我外公对姨应该也有不少我们不知道的付出吧!

外公在外面再狠,再寸步不让,但是,对他那些已经成年也各自成家的儿女,早已没有了当年那飒爽的半点威风。现在倒是由着他们怎么对他,凶他也好,念他也好,他也不计较了,总是还怕自己成为了他们的负担。

外公现在八十几了,还在种菜,有时还上山砍竹子织撮箕,卖了换钱存起来。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存了多少钱,他还想要存多少钱,不仅要存够自己的棺材本,还要发点子孙钱给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他说,他得多存点钱,死了好叫舅舅们给他办个热热闹闹的丧事。

外公这一生真是尝尽了孤独的苦,才会那么执着于一个热闹的丧事。

外公一生节俭,舍不得买衣穿,买鞋穿,买肉吃,买点喜欢吃的零食。他的钱,一点点地浸出了汗水存着,可只要他的儿女一有困难,他默不出声地就站了出来。

外公的爱,就像那春风细雨,无声无息地滋润着他的那一大家子人。过去的锋芒,也随着他越发醇厚的温情,早已消失殆尽。

外公这一生,只生过一次病,而且还是大病。那时,市医院,省医院都去了,说是血癌。

他刚开始生病时,我们都只是以为他老了,没有以前那么矫建是很正常的。那时候,只有我在家,离外公近,我的婆家隔外公家走路都只有几分钟,是属于一个村。

我正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我便自行承担了照顾外公的责任。其实,也不叫责任,因为,那只是我想做的并做得很快乐的一件事情。

那段时间,我每天中午晚上给外公送饭送吃的。我婆婆对我很好,我怀孕的时期,总想着办法给我做各种好吃的。只要我婆婆做了好吃的,或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总挑着外公能吃又喜欢吃的给他送去。我婆婆擂了芝麻茶,柴火灶上磨了锅巴粥,大热天的,我总是即刻就打着太阳伞先给外公送去,自己再回来吃。我知道外公不似以前那么威武,自己想吃又不得到手,怕他饿着肚子。也知道他不会开口,总怕麻烦了我们。

后来,外公的身体每况俞下,我便招呼不好他了。大舅他们就都回家了,带着外公去了医院检查。

医生说,外公的骨髓里都有了癌细胞。认为七十多岁了,没多大的意义去治疗,好吃好喝的终老就好。那段时间,都以为外公活不久了,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守着他。

也是奇怪,连棺材都赶好了,还涂上了油亮黑漆,外公的病竟好了。现在都十多年过去了,看他还这么健在,那病还能是个什么事呢?有些事情,真像是命里注定,也是这个家,这个房子里,我的小舅妈犯癌至今也有12个年头了,却比谁都活得还年轻呢!

难道都是误诊?又难道两个都发生了奇迹?我有时候想着他们俩,总为我爸感到无比惋惜,为什么我的老爸就没有这么好的奇迹呢?

现在外公还好好地活着,那口棺材陪着他睡了十几年了,油漆都变淡了。他活着就好,我们回家还能去看看他。我们也为他做得很少,买不起名牌衣给他,也给他建不了好房子,我们能为他做的只是生活中的一些小杂碎。

其实,老人最渴求的也无非就是这些能填补生活缝隙的小杂碎。正是因为它们,老人们能盼来更多亲人暖心的关怀,亲人们会常常来,再陪着他们好好说说话。

我们没有结婚前对外公的关爱多一点,看着我外公冬天穿的鞋子单薄了,我们姐妹便商量着买些衣物给他。你买这个我买那个,别买重了,只买他生活中需要的。衣服,鞋子,裤子,看到他缺的就买,都不是名牌,也便宜。但是我外公总是欢喜,还舍不得穿,非得要把自己的穿烂了再穿。

我们在家里的时候,遇到赶集的日子,我们就会留着外公吃饭,做他爱吃的菜。再给他打点它爱喝的米酒,买点他咬得动的蛋糕,或者再砍上二斤肉带点辣椒,给他带回去自己做得吃。有时他的话费没有了,给他充个50进去,他都要用好久。

我们为外公做的,总还太少,及不上他为我们做的十分之一。既然外公还活着,那么我们姐妹希望您再多活一会儿,待我们慢慢地再为您做点什么。

我的钢镚儿外公,对我们来说,一点也不亚于我奶奶的温柔。外公粗犷,刚硬,不善于表达。但是,他的爱总是无言又无声,却都是那么的暖人心。

这样的老人,这样为子孙无私付出的老人。即使小时候,把你们打得半死,他所做的那些事,也足以抵消那些年落在你们身上的棍棒。

老人的人生是减法,是一天一天地减,但也许会突然一下就减到归零。生前不尽效,死后哭鬼豪。趁他还活着,那就让他享受到我们更多的温情。为他那片荒废了大半辈子的荒原,也送去一阵阵和煦的春风。

若是我能让我外公的悲苦故事,印刻在那一版油印的刊物上,我认为我为外公做了最伟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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