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心理《一克拉的香薰》第十一章 有罪无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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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丘北猛得一转头,身后只有空无一人的街道,行道树的枝桠随着风微微地晃动着。疏离的阴影在地面上错落有致地律动,将那泛着微黄色光芒的柏油路一次又一次笼罩在黑暗之中。吕丘北愤恨地用力踩了路面一下,不偏不倚正巧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上,打了一个趔趄。

“也许是你想多了。”张娜一把拉住吕丘北的胳膊,“况且,那辆车还在我们的掌控范围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路口那个藏在树叶后的,些许透露出一丝红光的摄像头。

江州大学此时人头攒动,门前警灯闪烁,映射在黄白相间的警戒线上,也在周遭围观的学生们挂着新奇感的表情上增添了一份残忍和无知。现场不时传来几声嬉笑怒骂的声音,如同在剧院买了站票的观众一般推搡,而那一排面无表情的警察,就像是舞台下令人厌恶的栏杆一样。警察们用力将一些试图挤进现场一探究竟的围观者重新推回混乱不堪的人群中,而那些不甘心者肆意谩骂了一两句,也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扩音喇叭让声音的嘶哑显得夸张了几分,那个被扩大的声音无力地喊着“不许拍照”的警告,却依旧有相机雪白的闪光灯固执地闪动。围观的人们脸上都挂着一副同情的表情,手中却无一例外地打开了微信朋友圈,迫不及待地将相册中那些背景嘈杂混乱的图片随手组成一个“九宫格”,反倒组成一个交织着红蓝警灯、黑色警服和黄白警戒线的诡谲的图片——就像是被人生生割裂开来,又随意拼在一起。而那些文字,也无非是“同情、正义、凶杀”,却都带着一丝炫耀的味道。

围观的人们并不在意案件中的牺牲者,那些被杀害的人们,那些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不过是他们日后酒足饭饱之后的一句,“想当年,我可是真的看过凶杀现场的。”

吕丘北和张娜被堵在人群中,被吕丘北用力推开的几位女生有些气愤地拍打着吕丘北的胳膊,嘴里嘟囔着不满的话语,还不忘给两人艰难前进的背影投去几个鄙视的眼神。不断闪烁的警灯,如同夜场中眩目的射灯,叫人们逐渐迷失着,并最终忘掉了自我。

警灯让人群兴奋不已,而喧闹让人群寻找不到理智。

吕丘北有些无助地仰头呼了一口气,却看到周边的宿舍楼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手电筒的光,学生们试图凭着那一点光亮将现场看个究竟。吕丘北着实担心几位半个身子探出窗户的男生,却发现一位男生手中的单反相机爆出了一阵夺目的闪光灯。

“咔嚓。”

吕丘北脑海中不由得回响着单反相机快门的声音。

这种清脆的快门声响过之后,就是那些被害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存的影像了。没有什么艺术性的造型,没有什么靓丽的妆容,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只有混杂着泥尘的、干涸并泛着脏污的血迹,还有一张惊恐的、扭曲着面部肌肉的僵硬的脸。

吕丘北想起自己经手的一起奸杀案。凶手心思缜密、计划周全,现场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除了一个绑在被害者手腕上的领带。是的,当时充斥耳边的就是法医组的单反相机快门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而那几台单反相机,清楚地记录了这个女孩生前最后的形象。吕丘北紧紧闭上了眼睛,顾不得耳边人群的喧闹。那副苍白僵硬的表情,那双被深蓝色领带紧紧绑缚的干枯的手,手上还有被沙砾和树枝划开的来不及愈合的伤痕,伤痕上随意爬动着几只不以为然的黑色的甲虫。那道被凶手用钢笔笔尖一点一点切开的脖颈上的致命伤,那个凶手故意用钢笔在受害者腹部刻上的歪歪扭扭的数字“1”。

吕丘北又被人群推挤到后面,张娜回头发现寻不到人,只好先用力向前走着。

在受害者尸体身旁,凶手故意将女孩的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害怕被风吹乱一般,用一块圆润的石头压着。现场被发现前方才下过一场暴雨,那衣服上溅满了灰黑色的泥点,被痕检科的警官收入证物袋的时候,衣角还有混着泥浆的浑黄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淌下来。吕丘北忘不了那一张清晰的照片,衣角滴下的水被相机清晰地捕捉到,仿佛带着执念一般悬在半空中,还被雨后初晴的阳光打上一层光圈。

根据现场留存的领带,吕丘北分析出凶手是一个十分注重自身仪表的人,同时也是一位生活方式相对比较考究的人,同时应该拥有较高的知识文化水平。凶手使用的凶器是钢笔,这更加辅证了先前的判断,同时,通过凶手用钢笔在被害人腹部留下计数符号,可以看出凶手是一个有着纪念癖好并且讲究规律的人。而凶手利用钢笔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标注,可以看出钢笔对其在荣誉感方面的重要意义,对凶手来说,钢笔代表了占有。而一个用钢笔表示占有欲的人,一定是一个常年身居高位,掌握一定权限的人。而凶手又将死者的衣物折叠整齐,可以看出凶手对死者有一种最底线的尊重,而这个尊重却更多地体现在戏弄上,因此,这个被害女孩和凶手之间一定存在相对不正当的关系,凶手对她是一种玩弄的态度,但又不失一种长者的虚伪的尊严。

结合其他同事带回来的死者社会情况调查报告,吕丘北很快确定了唯一一个符合凶手特征的嫌疑人——被害女孩的研究生导师。但是,当刑警队以涉案嫌疑为由将这个衣着考究的男人带回警队之后,男人却彬彬有礼地问道:“如果人是我杀的,你们有证据吗?”

四十八小时的审讯毫无进展,只好将男人释放。此后,又发生了三起同样的奸杀案,刑警队一筹莫展之时,嫌疑人却被交警队的警察们扭送到刑警队。那个男人试图将第四个女孩的尸体运到公安局门口进行抛尸,却在沿路的交通检查站被抓,而那个女生的尸体,被凶手用雕刻刀细细切成数块,分装在两个黑色的旅行箱里。

又是那熟悉的快门声音。

吕丘北感觉额头有些轻微的胀痛——明知道罪恶,却无法阻止罪恶。阻止罪恶的证据,却是新的受害者。

吕丘北忘不了,在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里,那位威严的检察官将两个旅行箱中尸块的照片当作犯罪证据直白地展示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罪无证......有罪无证。吕丘北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习以为常,是那种将内心汹涌的恶心感逐渐变得麻木的过程——而此时的他,在人群中,胃里泛起一种难忍的酸痛。

手机的震动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从很早以前的案件里重新拉回了现实的悲惨之中。“吕顾问......我们没有发现小李......警车停在十字路口边的一棵树下面。还有,交警队那面说,这个十字路口的监控还在调试,并没有保留当时的画面。”

吕丘北突然想到先前下车的地方藏在树荫里的摄像头,“去调一下江大附近街道的录像,找到一辆黑色的迈腾汽车。”不理会对方的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吕丘北心中突然十分焦急,他想要迫切地看一下现场的情况。虽然他知道,凶手并不会带给刑警队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但是,身为犯罪心理分析师的他,一定可以从几起案件之中发现共通点,并且让心中那个模糊的画像更加清晰。

吕丘北迫切地想要看清楚凶手的样貌,仿佛这样可以缓解自己胃部的酸痛。

奋力推开前面阻挡的一个身材微胖的男生,不小心将那个男生没有穿好的拖鞋踢到一边,吕丘北有些抱歉地看了看他,而那只落单的拖鞋立刻被裹挟进人群之中,寻不到踪迹。

终于挤到了警戒线的边界上,“吕顾问,张队已经等您很久了。张法医刚才已经进去了。”拦挡人群的警官迅速放下手臂将吕丘北让进去,又立刻用力将几个试图钻空子的围观者推回去。吕丘北无意间发现了那只落单的黑色的拖鞋,有气无力地斜躺在警戒线下,如同一个接近真相的人,却在真相面前畏手畏脚起来。

“给我大致说一下现场的情况。”吕丘北一边换上现场勘查的装备,一边询问着身边的警员。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们赶到江大的时候,发现苏晓被人用绳子吊在宿舍屋顶安装的大风扇上,风扇一直是转动着的,所以当我们进入房间的时候,尸体的脖颈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磨损伤,但是我们现场的法医鉴定后发现,这些磨损伤是死后形成的。而苏晓的死因,应该是......被人活体摘除了器官。我们在苏晓的背部发现了和前几起案件中受害者尸体上发现的同样的缝合。”

“还有什么发现?”

“苏晓的腹腔内被塞入了香草,以及......一瓶香薰。对了,凶手应该是不希望苏晓的血液在高速旋转的过程中飞溅出来,所以凶手用强力胶带将背部的缝合来来回回缠绕了很厚的几层。”

“具体情况我去现场看看。张队说的,李峰的尸体呢?”

执勤的警员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吕丘北不想太为难这个年轻的警员,只好说:“没事,我自己去现场看看吧。”

“腹腔内被塞入香草,以及一瓶香薰。”吕丘北仔细地揣摩了一番,又想到那一圈又一圈的强力胶带的描述。心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成州和楚瑶,那个仪式化的现场,以及那个仪式化的香薰。

有罪无证......吕丘北用力压了压胃部不断泛起的酸痛感,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吕丘北快速地将这几起极为相似的犯罪现场和凶手做了一个大致的梳理——一个有组织力的凶手,就像美国臭名昭著的系列杀人狂Ted Bundy一样,根据一个相同的或相似的标准选择自己猎杀的目标,只是Ted更喜欢海滩上和大学校园里那些清新可人的年轻女孩,而这个被假定的犯罪人“x”,喜欢那些破坏家庭的人——

不论是第三者,还是那些不负责任的父亲,抑或是那些持续偏执的母亲。

好像“x”的理由相对于Ted而言显得大公无私一些,如同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代替那些弱势群体完成反击的神,值得整个社会顶礼膜拜。吕丘北明白,这个“x”其实是一个几度自私的人,他不甘心于自己一个人承受失去家庭的痛苦,他想要用报复所有破碎家庭的方式完成对他自己内心伤痛的修复,他在用自己所谓的仪式来治愈自己的内心——吕丘北可以感受到,”x“并没有嗜杀成性,而是太过偏执,这样的偏执让他陷入自己内心的深渊——“x”想要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被害者的生命,完成他内心渴望已久的对自己童年阴影的祭奠。

这样极端的自私,却成为了舆论中的一片叫好,成为刑警队电子邮箱中一封接一封的“求情”信件。到底是因为这个社会被辜负得太重,还是因为人们宁愿倾向表面的道德?吕丘北不明白,但是他并不想去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作为一个警察,他自觉没有如此高的觉悟,他只想尽早抓住凶手。

虽然,没有人愿意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这样的凶手就会层出不穷。

现场果不其然被仔细地清理了,但是痕检科的警员们依旧在那间被清理得极为干净的宿舍里固执地搜寻。法医们准备重新对尸体进行一次检查,唐曼端着单反相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却坚持对好焦点,尽力将尸体表面拍摄得完整清晰。张娜正蹲在地上整理着现场尸检的器械,吕丘北不自觉地屏息着走到张娜身边,“什么情况?”

张娜摇摇头,继续整理着器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张娜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决心打破这个巧妙的尴尬气氛:“这个现场和前几起案件的现场是基本相同的......张队叫你去另一个现场,那个现场,更需要你。”

吕丘北点点头,回头看了看痕检科的警员们,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陆良是什么情况,去调查迈腾车的警员们这么长时间也不给一个回音。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衣领,嘱咐张娜不要让大家破坏这个现场。随后,便向第二处现场走去。

凶手刻意选择的抛尸现场。女生宿舍楼的活动研讨室。

吕丘北做足了面对下一个被清理干净的现场的准备,但是,钻过警戒线,推开那扇有些厚重的铁门的时候,吕丘北实实在在地被现场爆发出的血腥味道冲击得头脑发蒙。这个血腥诡谲的抛尸现场,让吕丘北在一种混乱而毫无头绪的视觉冲击中,感受到一种早已淡忘的、充满憎恨的氛围。李峰的头颅孤零零地摆放在橡木会议桌的正中央,头顶的位置被凶手用尖嘴锤凿出一个豁口,而那个豁口中,斜插着一支精致、漂亮、在会议室顶灯照耀下四处眩光的香薰瓶。

血气凝厚的活动室里,隐约飘出丝缕的香味。香薰液被凶手故意滴入的血液染得通红,但这般通红的血,却阻隔不了这恐怖而绵延不绝的香味。迷迭香!吕丘北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个属于抓不住的回忆的香味。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儿子得知父母离婚的消息之后看着他的眼神,想到儿子对自己的厌恶和憎恨,想到自己先前对家的不顾,想到前妻对自己的不再忍耐......

“老吕,你终于来了。”张新河的声音打断了吕丘北毫无头绪的回忆。

吕丘北微微缓过神来,“张队,小李的事......”张新河挥挥手打断他的汇报,“小李的事我已经派人去查了,现在这个案子更重要。”

吕丘北点点头,逼着自己不再去回想那段记忆。看着李峰那颗毫无生机、血污蜿蜒的头颅,吕丘北的内心反倒镇定了很多。

会议桌的桌面基本上都被血污染遍,血液呈现凝固的状态,不仔细看会以为这个桌子原本就是暗红色的。那颗头颅被切断的脖颈处已经和桌面牢牢粘合在一起,仿佛那个略有干瘪的头颅本来就生长在这个桌子上一样。在桌子四周的地面上,李峰的四肢被整齐地摆放着,而每一只泛着灰白色的断手都以一个极为刻意扭曲的姿态摆出一个虔诚的样子,在两只断手的中间,放着一个和楚瑶案现场发现的一模一样的玻璃器皿,在气味怪异的福尔马林溶液中浸泡着两颗紧紧贴在一起的心脏。

吕丘北心中一紧,“傅纯那面怎么样?”

张新河斜眼看着他,“老吕,傅纯出事的时候,这里已经是这样了。”

吕丘北强打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掩盖了自己心里的慌乱与尴尬。而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那个被单反相机持续光顾的地方——一个26寸大小的旅行箱。是那种女孩子喜欢的粉白色硬壳旅行箱,箱子外表还贴着很可爱的Hello Kitty的贴纸,但是里面装着的却是被凶手用很粗暴的手法剁成碎块的尸体。箱子中装着四盒活性炭,是超市里常见的冰箱用活性炭。

凶手对李峰的尸体,带着难以掩盖的愤怒。而现场的布置,充斥了责难的味道。

看着那个少女感十足的旅行箱,吕丘北想到了那个叫李曦的女孩子。他对李曦的同情,仅仅保持在一种同情。而这个凶手,却将李曦心中的怨念,变成了赤裸裸的现实。凶手比李曦更了解她,而李曦一定和凶手见过面!吕丘北可以确定李曦一定参与其中。

在李曦和凶手的心中,李峰早已经是心中的一堆烂肉。

而这个打开的旅行箱,就如同那个闭塞的内心,终于敢将内心的阴霾公之于众。

“凶手给你留了一封信。”张新河将一个洁白干净的信封递给吕丘北,“信的内容很简单——你一定看出我是谁,你一定没有证据。”

吕丘北仔细地看了看那一行用宋体六号字印刷的字,却突然觉得这张环绕着淡绿色叶片图案的信纸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嗡......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着,是去调取监控的警员打来的,“吕顾问,我们找到那辆迈腾了......”声音带着强忍的颤抖,“小李......我们发现小李了,就在车的后备箱里......”

吕丘北拿着手机的手猛地抖动了一下,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车在哪里?”

“在......”警员应该在回头寻找着标志,“江州大学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这个......琪曼心理咨询工作室门口。”

吕丘北的大脑无声地轰鸣了一声。猛地想到手中这张轻薄的信纸正是唐思琪办公室茶几上放着的那一摞笔录纸。

“你一定看出我是谁,你一定没有证据。”

糟糕!手中的iPhone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吕丘北突然想起,李曦在出门时,顺手拿上了那瓶放在电视柜上的矿泉水。

而那个掉落在地的手机,摔裂的屏幕像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再一次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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