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骏马
有的医学名词见过听过,从未经历过,阿尔茨海默症是个例外。它伴着春天的脚步来到我们身边,让我和家人结结实实感受到它的顽固与不可战胜。岳父89岁,2018年1月1日突发脑出血入院,大概在他倒地一刹那,阿尔茨海默症已然来袭。
岳父似乎毫无察觉,那天开始,他变得不爱与人说话,往常挂在嘴边的打油诗也消失不见。岳父坐在椅子里,眼睛盯着电视,目不转睛。更换频道,家人先征求他的意见。岳父配合的点点头,有几次,忘了和他打招呼的换台。他没意识到画面的切换,故事完全错位,仍津津有味的望着屏幕,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与不满。从那天起,他看电视的节奏总是跟着家人的喜好,从不与谁争夺节目的话语权,唯一诉求是电视里有生动的画面,不允许黑屏的出现。也是从那天起,总能见他弯腰去开电视,之后安心的坐回椅子,去往他的世界。
岳父看电视像一个解不开的谜。你不知道他怎样在头脑中构建图景,又怎样将他们一一组装,拼接完成,在头脑中形成完整的故事情节。
停电的一天,是岳父最为忙碌和坐立不安的一天。他一次次走向电视,打开开关,坐回椅子。他不明白为什么电视没有像往常一样跳出画面,于是再次起身,走过去,按动开关,坐回椅子。无论你如何提醒他没电的事实,他只是点点头,无声地起身,按下开关,坐回椅子。类似情况反复出现,岳母依然耐心的告诉他,“停电了老头子,你开了关,关了开,电视坏了看你咋办?”岳父停顿半晌,听话的坐回椅子,若有所思的望着那块黑色的屏幕,呆坐在那里。岳母走过去,轻声说:“老头子,出去走走,去晒晒太阳”。
岳父起身,看着黑魆魆的电视,顺从的推开房门。他先将一只手探出去,碰到楼梯扶手迅速握住,跟着另一只手也抓紧扶梯,侧过身,一只脚在前,一只在后,缓慢的将脚向下移,前脚每踩实一个台阶,才满意的移动另一只脚,等两只脚并拢一起,再抬起一只。岳母站在台阶下,注意他的每个动作,一边为他鼓劲打气。“好,很好,脚踩实,慢慢下,一个一个来,不要急。”靠近楼门,岳母打开防盗铁门,让开门口位置,回身对老伴说:“注意脚下,不要踩门槛,迈过去。”岳父右手扶门框,用力向前迈出一大步,跨出门去。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他眯起眼睛,迈开步,开始一天最重要的户外运动项目——散步。
他的膝关节自然弯曲,每走一步上身会有轻微幅度的晃动。岳母始终不离他左右,时时提醒。“腰挺直,脚踩实,一步一步走。”他们喜欢走小区能晒到太阳的大路,一左一右,相跟着,搀扶着。
岳父走累了,岳母顺手递过一根拐杖在他手里。小区认识不认识的老人和他们打着招呼。这时他们会停下来,和老人们说说天气,寒暄几句,接着继续走进阳光里。
大约二十分钟,岳父的步子开始变得有些吃力,拄拐杖的身体也开始晃动起来。岳母问他:“还想不想走?”岳父像是一直在等老伴这句问话,总会回上同一句:“不走啦!”“好吧,回家!”岳母话音未落,岳父的步子轻快起来,脚下显得比刚才有了力气。
一进门,脱去外衣,岳父径直走向电视,岳母拦住他,抓着他的胳膊说:“又看电视,走累了,躺下歇歇。”岳父点头,转身,不再理会电视,走去卧室。
晚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岳父眼睛仍盯着电视。只有当岳母告诉他,吃饭,挪凳子,他才站起身,椅子转向饭桌的方向,将注意力移向桌上的饭菜。他吃饭的样子很专注,始终底头不语,一个劲的将菜往嘴里送。岳母问他:“女儿做的菜好不好吃?”岳父的衡量标准似乎仅有两个字,“可以”。等有肉送进嘴里,再问他好不好吃,他的回答便换成另两个字,“好吃”。
岳父的生活里,能入他眼的事情越来越少,以往觉得好笑的事情,他不再感到有趣,许多事他都不再关心。他的大脑发生了无法觉察的变化,医学称为神经性退行性改变,最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症。有害的蛋白质在他的大脑里出现,大脑处于生病的状态。
岳父的身边再也离不开人,他不记得很多事,不知道今天是几号,星期几,自己现在在哪里,负责记忆的区域出现严重的认知障碍。
一天,老婆炸了带鱼,岳父吃鱼的速度毫不逊色于我们,他吃的快,吃的干净,像是怕有人和他争抢。老婆问他:“爸,你吃的啥?”岳父放下筷子,像是在回忆,最后脱口而出“这是条鱼”。他的回答成功掩盖了自己说不上带鱼的尴尬,也巧妙的找到最相似与合理的解释。“爸,您说的对!是条鱼,长长的鱼。”全家人都笑起来,岳父得意的拿起鱼,继续吃起来。
医生说,岳父的认知障碍从自造词开始,之后他的长期记忆会慢慢消失,也许会不认得家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在他的症状来的并不突然。医生说,严重的病人可能对家人产生怀疑,甚至随时发怒、发火、动手打人。整个病程往往有10多年的时间,科学家至今没有找到病因,没有特效的药物能够用于治疗。人老不可怕,衰老才可怕,衰老意味着自我修复能力在下降,任何人都无法抗拒大自然的规律。
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岳父越来越像一个孩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个被家人呵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