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两口灶,一口是老家灰砖砌成的土灶,一口是外婆家红砖砌成的瓷灶。
01
我在老屋度过了我的童年。老屋青砖黛瓦,东头有一口水井,井水甘冽清甜,打水的物什是个半球的瓮,上面束着一根打结的尼龙绳。到了初秋季节,秋风一吹,遍地金黄,空气里都是谷物丰熟的气息,这时该做米酒了。
爷爷开始忙活,陈年的大米铺满锅底,他拉着带结的绳子打井水,一舀、两舀、三舀,直到井水溢出大米,变得混浊而粘稠。饭蒸熟后,在竹篓里附上几层蒲叶,沾水撒上,用半葫芦盛饭,饭粒冒着热气,使劲儿向上扑腾。库房里备好了一口缸,早已清洗干净,将熟米倒入,铲和均匀,晾半刻,再加入井水,加酒钥匙,拿密封的薄膜盖上,用绳子缚紧。
几日后,便有酒香溢出,尝之味酸,并未完全发酵,需要静候多日。农村的做酒文化久传不息,辛勤劳作之余总是要喝些解乏,土地给予我们的不只有丰硕、喜悦,更有万千变化后的文化传承。
而目之所及,这些收获都经过灶淘洗干净,得到升华。土灶原是青砖构筑,年岁已久,通体发黑,灶台向外突出,上面铺着洁白的瓷砖,棱角分明。灶台约一米高,我需扒着灶沿、踮着脚跟才能够着,锅里的光景让我无限憧憬,也让我在无数个日夜里如庄稼般拔节生长。
平日奶奶醒得早,公鸡打鸣就起床,她给我做早饭,做荷包蛋。烧一小锅开水,打入鸡蛋,蛋黄如透明的弹球,上下翻腾,蛋白瞬间凝固,又散开,似绚烂的花束,时间不宜过长,捞出置碗中,加红糖,再滴几滴香油,搅拌,香飘四溢,十分醉人。咬一口,金黄色蛋液流出,甜腥交织,一箸入口,三春不忘。还有一种做法,叫“蛋瘪子”,也就是煎蛋,锅中热油,打入鸡蛋,只煎一面,待表面焦黄,在蛋心撒入红糖,将蛋对阖,少顷便成。“蛋瘪子”焦糖香味浓郁,甚得我心。
大锅做饭,揭盖时总会有薄如蝉翼的饭纸凝在锅沿边,透明而轻盈,这些东西是极好的,我总会准时扒在灶边,热切地等待,并迅速撕下一片,均匀贴在舌面,由它自由地化去。锅底偶有糊状的锅巴,也是消遣的零食,嚼之脆而香甜。
02
外婆家的灶台要大些,通透些,台面上时常摆着零碎的黄豆子、红豆子,或是几粒孤零零的稻粒,灶面干净而整洁,里锅用来做饭熬粥蒸煮食物,外锅炒菜,此外还有内锅烧水,热量用的充分。
我喜欢坐在灶后烧火,烧火本不是什么技术活,但也有讲究。引火用稻草,焖煮塞木头棍子,黄豆杆最不安分,进灶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棉花杆过长,需要折成两折。我烧火全靠感觉,塞上两捆柴火,火苗如喷泉般不断蹿升,凶猛地舔舐锅底,热浪汹涌袭来,灼烧脸庞,透过火焰,眼前之物飘渺虚幻,似触手可及,火焰将息时,添入稻草,火苗便重生般地跃起,如同惊恐的马匹。在灶洞前,我阖手端坐,暖流贴面,掌握了火,我便掌握了食物的生杀大权,火之于农人,就是圣洁的化身,是阡陌纵横最终的归属与依靠。
火焰熄灭,灶灰中仍有火星苟延残喘,外婆教我用火钳尖头刺上玉米,放于灶灰中滚烤,或是将洗净的番薯放在其中,火苗余温炙烤。烤好的玉米表皮发黑,米粒脆爽无比,我总是一排排地啃,吃得很有秩序,直到牙齿焦黑,笑起来十分滑稽。番薯剥皮,肉质软糯香甜,蒸汽四溢,整个屋里都是徘徊的粮食香气。
冬天去外婆家,我们喜欢炸圆子,南方圆子小巧细腻,面粉中加入砂糖,或是揉烂的南瓜瓤,我总是做些千奇百怪的形状,带锯齿的薄片或是拍扁的葫芦,当然这些最终也都归我。炸圆子需先热油,圆子下锅后就如蝴蝶般上下舞蹈,仿佛搁浅的船只浮在油面上,表面金黄锃亮,充了气般胖而轻巧。圆子热时最好吃,谷物的香气萦迴不散,沁满口腔,外皮酥而圆心筋道,完全停不下来。
灶给了我热气腾腾的食物,也让我的童年充满乐趣。我和弟弟玩儿搭灶的游戏,找准风向,用捡来的红砖和碎石子搭四四方方的小灶,留出灶口塞柴火,留出烟囱排烟,烤些拾来的花生豆子,我们常常专注而入迷,仿佛这是伟大的工程。灶给了人们生存的火焰,给了家的温馨,每每柴火啪啪作响,炊烟袅袅,饭菜飘香,这世间才有了人情味,有了富足而深厚的继续耕耘的动力。
03
灶给了人们赖以生存的资本,让我们能够在寒风中抿一口热汤,对生活充满温情,对土地满怀感激。
灶王爷管灶,是个不大不小的神仙。寻常百姓家的烟囱柱里开着小隔间,灶王爷正襟危坐,什么模样我是记不分明了,大概是凶神面煞的罢,面前摆着香炉,人们唤之“灶君司命”。
小年当祭灶,也就是送灶王爷去玉皇大帝那儿汇报工作,相传灶王爷原本是天庭里的一名役员,被玉皇大帝派到凡间来监视老百姓的,他的毛病是爱说人是非,所以人们在他临行前,总是用糖瓜粘住他的嘴巴,以防他胡说八道,给人们带来厄运。这日我们要吃甜食,老家往往吃的是汤圆或炒米之类,祈求灶王爷嘴巴甜一些,多说好话,有些地方会烧些纸钱,当做灶王爷的盘缠,有些地方会依次叩头,送别灶神。
烟火是人间最原始的气息,它给了人们温暖、爱和滋养,它让世界变得和顺而安康,或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只能在博物馆参观那些老灶,听关于老灶的一个个温馨的故事,心中满是感恩与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