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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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出生的时候,娘已经生了仨小子了。四哥的模样长得最周正,但那时候也是家里最穷的时候,吃不饱是常事。我家人丁兴旺,二大爷家却一个孩子都没有。长辈们轮番给娘做说客让把四哥过继给二大爷。娘看了又看怀里的四哥,说离了娘的孩子像根草,哪里肯给!

四哥周岁的时候,娘得了肝病,虚弱无力,四哥又是正费心的时候。二大娘便时常过来帮忙,她家没有负担也富裕,总带点吃食过来,一来二去,娘就放心地把四哥过继给二大爷一家了。

二大爷家离我家很近,在我家的前面,他家的后窗户就对着我家的院子,抬脚就到了。他们在家里嚷嚷两句,我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四哥虽然在二大爷家长大,也时常跑到我家来玩。小时候,他比起我们,吃穿上要好一些。但二大娘打孩子比较狠,每逢四哥在前院挨收拾的时候,娘就在屋里偷偷抹眼泪,长吁短叹,却不敢过去说什么,怕二大娘他们跟四哥离了心。

寒来暑往,转眼四哥就七岁了。那年说我们那片儿要来地震,晚上都睡到地窖里,地底潮湿,四哥就长了耳朵底子,过了一段时间就流出黄色的脓水来。娘让爹爹带着四哥去看看大夫,爹爹却觉得不大好,怕管太多他二哥二嫂不痛快。

娘很生气:要看早就看了,这都一个多月了不给看,摆明了就是不想给看!

又一周爹爹从学校回来,发现四哥的耳朵脓水流得更多了,喊他他都听不太见!爹爹赶忙去找二大爷商量看下病,二大娘坐在炕上扬声说:“俺家养孩子就这样,谁还能老去医院,没钱也没工夫,隔一段时间就扛过去了,抗不过去拉倒,哪那么娇贵的!”

爹爹转头地看着他二哥,二大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嗯啊了半天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事儿吧……就不能这么干……”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烟圈,接着说:“啊……一点毛病就去医院吗?那不成,忒惯孩子了吧。”

爹爹着急争辩:“这是小孩跟大人不一样,要是不注意,聋了是一辈子的事儿。”又说他自己拿钱让二大爷给孩子看病。

二大娘急了,手拍着炕沿啪啪响:“俺家没钱吗?这是钱的事儿吗?就是不能惯毛病!想给你儿子看病,就没门儿!”

气得爹爹冒了真火,出门抱起门槛上的四哥就去镇上看了大夫。

大夫说你这大人怎么当的?心这么大!再晚两天,耳朵都聋了!现在就很难治,只能用青霉素,就是用青霉素也不定还落下病根!

那时候青霉素多难弄到啊,镇上都没有。爹爹心急火燎地连夜骑车子到县里,到处说好话讲人情才求到两盒,让四哥在我家一连打了半个月才治好,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一上火,耳朵就懵懵的,听不清。

四哥好了以后,娘就不想把他送回去了。这时候,二大娘赌咒发誓要对四哥好,还找了好几个中间人过来,再加上长辈施压,在娘的眼泪中又把四哥硬要了回去。

打那以后,娘就老怕四哥再上火,隔三差五的,中午就沏一大碗白糖水,扣上铁盆放在自家窗台上。四哥下午放学后就避过二大爷、二大娘偷偷过来喝,怕他们生气。

五姐、六哥和我虽然比四哥小,也没资格喝白糖水。六哥馋啊,忍不住偷偷过去抿一口,被爹娘发现了还好一顿说,说四哥在别人家不容易让我们都让着他。

过了两年,家里情况好转,爹爹拿出全部家当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时候的自行车可是件宝贝,村里拢共没几辆。爹爹每天都擦得亮亮的,谁也不让骑。就是三哥和六哥摸一下,还得千叮咛万嘱咐怕摸坏了。

这时候四哥过来说他想学骑车,爹爹立刻就答应了,还让三哥和六哥跟在后面扶车子,帮着他学骑车。

很快,四哥就学会了,那车子被他摔了多次,车都掉了漆,不到一个月就成了一辆旧车子。他到处显摆,又不稳当,横冲直撞。显摆过了头,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带着冰的河里,车圈都摔瘪了!

回到家里,二大娘气得在炕上大骂,数落了很长时间,嫌弃四哥把新上身的棉袄弄了一身水。四哥穿着结了冰的衣服冻得直打颤儿,娘在家里急得直转圈,又不敢过去说情。想来想去叫五姐过去给二大娘说,先让四哥把湿衣服换下来,大冬天的别感冒了,感冒了还得花钱,二大娘才骂骂咧咧地给换了衣服。

这头娘却掉了泪,埋怨自己不该再把孩子送回去,再生气也不能穿着湿衣服冻那么长时间啊,怎么那么不心疼孩子!

像这样的事情林林总总不下百余件,娘的担心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懊悔。而二大娘也一天比一天的厌烦,觉得这个儿子调皮捣蛋不好管,养来养去也不跟自己亲。更有族里的一些人,趁机不停地在二大娘耳朵边上嚼舌头,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上学的费用也不少!再过几年不很快就娶媳妇了?不盖房啊?不花钱啊?最戳二大娘心窝子的是人家说四哥最后肯定跟我们这边亲,以后你们就靠墙站了。说来说去,二大娘越看我四哥越不顺眼,和我爹娘的关系也越来越紧绷,一触即发。

四哥十岁的时候,我们正在吃午饭,二大爷就推着四哥进了我家的门儿,嚷嚷一句:“这孩子俺是不要了,谁愿意要谁要!就是个讨债鬼!”撇下懵懵的四哥气哼哼地走了。

爹爹急忙追出去,好说歹说的人家就是不同意再养。后来中间人过来传话,说要我爹娘赔礼道歉,再下保证:不能掺和四哥的事儿,人家想怎么养就怎么养。打孩子骂孩子都不能管,也不能让四哥进我家门,见了四哥还不能搭话,得装不认识。

这次爹娘没有让步。本来把孩子给出去,就是挖人心肝的事儿,还不让管孩子死活,再说他们也不疼孩子啊,养孩子还怕赔本!哪个家长能放心呢?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二大爷和我家有好长时间都不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二大娘又觉得自己吃亏了。闲了没事就跑到房顶上,冲着我们家的方向,俩手拍着大腿,大声地骂:“我家那个小鸡儿,从刚破壳儿这么小,养到这么大,被人给偷走了。这个偷鸡贼,没良心……”一骂就是半天,娘在屋里一声不吭,爹爹周末从学校里回来,听了也只是叹气。爹爹说:“骂两声就骂两声吧,也确实养了这些年。可是真不让管老四,还是不行,那是个孩子,不是个物件!”

四哥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和哥哥姐姐们在院子里你追我赶,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连月亮都快吵下来了。四哥一个人忙里忙外,把院子打扫干净,又去屋里搬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的,接着又去屋里拿碗筷。

疯玩的我们都停下来,看他一趟一趟的搬东西。不明白他在干吗?我们都只是憨玩,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紧接着他又去端饭,盛饭。这一番操作把我们都看傻了,愣了好久才想起来过去帮忙。

爹爹坐下来心满意足地说,第一次享受到孩子的照顾啊,看你们这群小崽子都得向老四学习!娘却一脸的不开心,总觉得四哥在二大娘家里肯定没少受拾掇,要不然不会这么懂事!

爹娘总觉得欠四哥的,平常我们稍有不听话,不是打就是训。四哥不听话,他们都哑了声,好声好气的,半句责备的话都没有,生怕四哥生气。日子久了,爹娘的这种讨好和愧疚的偏爱使本来乖巧的四哥变成了我们姊妹中间脾气最大最骄纵的那一个,在家说一不二。

时光飞逝,四哥初中就要毕业了,正是学习紧要的关头。他却跟爹娘说他要宴请他的几个好哥们回家吃饭,让好好招待招待。

我和哥哥姐姐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爹娘最反感的就是上学不好好学,交一群狐朋狗友影响学业,四哥却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请人吃饭?!反了天了!

可是家里所有的规矩到了四哥这里,显然是不管用的。爹娘虽然暗里生气,却答应下来,还炒了好多菜好好招待了一下他的朋友。

那天四哥带了七八个男同学过来,一群人呼五喝六,夸夸其谈,还喝了酒,从中午喝到晚上,有两个还喝到了桌子底下。爹爹全程黑着脸在另外一个屋里闷着喝茶,娘也不开心,但他们还是没敢说什么,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

等着四哥不在的时候,爹爹才生气地说:“这老四都交了一群什么人!下三滥,四六不通,一点礼数都没有!” 娘也很无奈,说考学肯定没指望了。

没有意外,四哥啥都没考上。

村里都挺穷的,好多人家想着孩子早点下学好帮家里干活,像我二大娘她后来收养的小姑娘,小学二年级就辍学回家了。爹娘却苦口婆心地一遍一遍地劝四哥复读一年,只要他能上学,家里紧点没关系。四哥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他才不会和那一群毛蛋子在一起上学,丢份儿!爹娘嘴唇都磨破了也不去上学。

毕业后,四哥在村里晃荡了一段时间。他找不准自己的定位,农忙的时候他也去地里干活,就是不开心。平常吃饭的时候我和六哥斗嘴,斗来斗去,只要他在旁边,我俩谁都不敢吭声。

第二年春天,村里在征兵,四哥条件都够。他开心得满脸都是笑,围着娘一会一个娘叫得欢,说他想当兵,兴奋得不行,眼睛里都有了光。可是的可是,娘却不愿意!她心疼,觉得当兵就是吃苦,闹不好还有性命之忧。如果是三哥和六哥,她就答应了,可她觉得对这个儿子已经够亏欠了,有近十年的光景没在她身边,她是想他留在身边,就每天看着他就满足了。

四哥缠了两天,看娘始终不同意,生气走了,还踹翻了一锅刚出锅的馒头。

不上学又当不了兵,大人看他一脸的愤懑,也不敢使唤他干活,他就和村里的一群小伙子们搅合在一起。

晚上他们就在村后的桥上玩耍,掰手腕,摔跤,去轧马路,大声地笑,大声地闹,吓得行人都不敢凑前,躲远远的。四哥吃饭都像应付差事,饭碗刚拿到手里,家里的炕沿上就已经坐了一排人了,等他出去玩。

他们去坐车,乘务员小姑娘胆战心惊地给面前这几个彪形大汉要车票。他们把胸脯一拔,瓮声瓮气说俺们哥们坐车从来都不买票,把小姑娘都吓哭了,司机也不敢吭声。

四哥说这事的时候,带着点洋洋得意,又有些不忍心地道:“要不是我拦着,他们还横呢!”

看电影不买票,去澡堂子都逃票,那段时间他们净干些鸡鸣狗盗的屁事。时间长了,都知道我们村有个八大金刚的混混组织,东游西逛,不干好事!

冬天他们盯上了村里的池塘,用机器抽干了水,逮了好多鱼虾。每天聚在一起就是烹鱼吃虾喝酒划拳,七八个小伙子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

四哥连续半个月不回家,娘不放心,让我去叫他。

都临近中午了,屋里四仰八叉、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鼾声如雷,酒气冲天,房门都不关。我在门外大声叫了好几声,没有一个睁开眼皮的。

小心地走进去找到四哥,把他摇醒,捂着鼻子尽量笑着说:“哥,娘几天都没看见你,都想你了,今中午做好吃的,回家吃饭吧。”这都是娘一句一句教的,怕我说话冲,教了好几遍,嘱咐我别惹四哥不高兴,要在外人面前给他很大的面子。

四哥眯缝着眼让我回家,我没完成任务啊,就在那里瞎逛,一会儿就喊两声。他们被我高亢的声音给折腾醒了,都磨磨蹭蹭地起来。

四哥的朋友从大水盆里拿出两条鳝鱼来,故意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害怕不?会咬人!”我白了他们一眼,就是他们把我四哥带坏的:“哼!我才不怕呢!把我惹哭了,让我四哥揍你们?”他们就笑了,把活蹦乱跳的鳝鱼拿铁钩挂住,拿了刀子从头上扒皮,一溜到底,整个过程顺滑又残忍。

在那儿晃荡了半天,四哥才真正清醒,说他过几天回家,回来一五一十地给娘说了。

晚上睡到半夜被爹娘的议论声吵醒,爹爹说四哥这样下去不行得找个差事干干,我去求人让他去棉厂干个临时工,体面还能赚点钱。娘说得赶紧盖房找个媳妇,等媳妇娶进门,他就收心了。

千难万难的,三哥的房子刚盖完,就到处借钱,给四哥盖了房子,紧接着又给他就定了亲。

爹爹也舍下脸皮来,求动了人,让四哥去棉厂上了班。有了班上,四哥每天都神清气爽的,早上很早就走,很晚才回家。家里的活儿是指望不上他了,但是他和之前的那些酒肉朋友也是渐行渐远。

转眼到了过麦的时候,连着半个多月的紧张劳作。割麦子压麦子压完麦子再打场晒麦子,忙得四脚朝天。我这个小不点也要经常去地里帮忙,去打麦场里送饭。紧三天,忙三天,天天的天都黑透了才回家。四哥在棉厂的活清闲,想下来帮忙,爹娘却没让他回来,还是怕他跟他之前的朋友搅在一起。

好不容易把打来的一车一车的麦子倒进粮囤里,这年的麦算是过完了。洗个澡,大家都长舒一口气,一个个的瘫在椅子上,享受着晚间吹来的凉风,呼出舒服的喟叹声。

这时候,二大爷却黑着脸走了进来,委屈又带着气儿,仿佛我们欺负他一样,嗫喏着说他家的麦子他倒不进粮囤里云云。爹爹没等他说完,就从椅子里起来:“二哥,就这点儿事啊,早说啊。三儿,老六走,咱帮着给倒进去。”一阵风似的走了,很快就干完活回来了。回来爹爹还教育哥哥们,你二大爷那儿以后咱们还得多帮忙,他岁数大了……

第二日清晨,娘正在给四哥准备早饭,其实像四哥这么大了,自己起来做饭就行。可娘的那点慈母心又泛滥了,每天都早起一个小时给他做饭,说他胃不好,上班前一定要吃点热乎的。

四哥不知怎么被二大爷叫去说话了,回来就怒气冲冲地进了门二话不说,就把一盖帘的馒头,两碗粥、一碟子菜全给扫到地上。口内嚷道:“让你们不帮二大爷他们倒麦子,谁也别吃啦!”

爹爹听见动静,赶过去就看见一地的狼藉和红着眼眶的娘。爹爹拿着扫帚追到大门外,四哥发完疯,骑着车子一溜烟地跑了。

很多时候,你都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撒谎扒瞎到这种地步,黑的会说成白的,白的会说成黑的。明明给二大爷家干了活,他硬说没干,没落着好吧,还落一身埋怨!

隔了两天四哥回到家,娘把他叫住,前前后后讲了缘由,又说了很多他小时候在二大娘家的事。那天性格坚强的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做人要讲良心的,人不能闷着良心说话。就因为养了你那些日子,一家人都给他家当牛做马。你问问他们,他家的地谁给浇的?谁给耙的?谁给追的肥?麦子谁给压的?睁眼说瞎话,还想咋地呢?你可是他自己推着送回来的,还能怎么待他?” 爹爹说四哥:“你有什么资格埋怨我们呢?你想要孝顺你二大爷你自己去孝顺,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和你姊妹这些人按理说是都不用管你二大爷他们的。” 四哥讷讷无声,确实,爹娘也不欠他的,脸红脖子粗的,懊悔地不行。

打那之后,四哥听话了很多,不怎么跟爹娘顶嘴了,也知道再听到二大爷的话回来再求证一下,而不是闷在心里。

又到了秋天种麦子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准备起来,生怕错过农时。爹爹找了一个邻居搭帮,又早早地去小喜堂哥那里借来了播种的耧,预备下午去种麦子。

正吃午饭的时候,二大爷没好气地匆匆走进来,脸色很不好,仿佛欠了他八百吊钱!他冲着爹爹质问道:“这个耧俺下午要用,都跟小喜儿说好了,怎么被你们抢来了?”

爹爹一拍大腿:“哎呀,这个耧的事还真不知道你借过了,当时借的时候喜儿也没说啊。不过也好办,你就那点地儿,到时候你拿着种子到地边上等着,先给你种,再种我们的。”

二大爷懵了一下,啊啊了两声:“也行哈。” 带着想兴师问罪又没问着,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灰溜溜地走了。

吃完饭,爹爹把耧绑上车,种子、化肥什么的都装好了,牛车刚驶出大门,二大爷就像疯了一样又来找事了,张着手臂拦着不让车走。堵着大门,边来回走边高声大骂。左邻右舍的都出来看热闹,挤了一胡同的人。

他骂爹爹心眼子坏,仗着人多欺负他,他先借的耧,被我家抢了先!养了四哥这些年,也不帮忙种地,存心不良要累死他老两口!撒泼打滚,丑态百出。

爹爹说给他种地的时候我亲自眼见,结果看二大爷在那里胡说八道。我攥着拳头幻想着爹爹能冲过去跟二大爷干一仗,或者跟他对骂,让他也知道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别老没事找事!

爹爹最初有些懵,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在骂他。后来就又无奈又气恼地直甩手,想向前理论,又慢慢退回来。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把耧从车上卸下来,让三哥给二大爷送了过去。就这么一番退让,二大爷骂得却更欢了!

这个时候借耧的堂哥也来了,他生气地说本来就是我爹爹借得早,二大爷去借的时候都给他说过了,怎么这么不讲理!真是为老不尊!二大爷这才住了声,红着脸走了。

我忍不住问娘,为什么不跟我二大爷干一仗?娘说他这么大岁数,一理论再病了,犯不着。我却很不理解:就因为我家人多,就得受欺负?他人少,他岁数大了,他弱,就得欺负别人,这是什么理论?

娘叹口气:“你四哥回来不好交待啊!他夹在中间也难做人啊!”好吧,又是因为四哥。因为他被二大爷收养,全家人都得帮二大爷干活,人家还嫌不够,还得受人家的欺负。这情啥时候能还完呢?我心里其实是很不忿的:把四哥夺走这么多年,自己不要了,还能舔着脸地老过来要求我们帮忙干活!

二大爷整天作妖也有个好处,就是四哥和爹娘的感情越来越好了,他也慢慢知道二大爷的人品和处事风格,又糊涂又喜欢胡说八道,还喜欢被人撺掇着找我家的事,把本来就有些拧巴的情分磨得越来越薄。

隔了半年,四嫂子迎进门,认亲宴上,娘看了看孤单单的二大娘一眼,顿觉她挺可怜,圣母心又上了头。跟我四嫂说,那也是四哥的娘,以后也要好好孝顺的。娘的这一无脑善举,为日后又带来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我家很忙,整日的下地干活,二大娘家地少活也少,四嫂子没处去,就老去二大娘家。二大娘哄着四嫂子,又趁机说了一堆我娘的坏话,说什么四哥本来就是她养大的,我娘把四哥抢回去的等等。

直肠子的四嫂子跟娘越来越疏远,四嫂子向二大娘家跑的越来越勤了,整天说二大娘才是她亲婆婆,二大娘也整天说四嫂子就是她亲闺女儿。娘听见了这些话说:咱也没闲工夫争这长短,自己帮不了四嫂什么,要是她娘俩能处得好互帮互助的也不错,等二大娘老了,四嫂子也能孝顺孝顺她。

可是吧,二大娘的脾性就这样,娘不跟她争儿媳妇,她却是不死心,天天挑拨说娘的坏话。

四哥小夫妻俩,俩人都性如烈火,一不如意就打架。打完架,四哥就找娘诉苦,娘每次都劝,说刚结婚都这样得磨合磨合。四嫂子就跑到二大娘家里,二大娘可不劝,骂完四哥,就骂我娘,说是我娘在背后给四哥撑腰,四嫂就更生气了。

一来二去,尽管娘跟四哥说了四嫂子不少好话,四嫂子却一直怨恨娘。直到有一天,在四哥面前跳脚地骂,骂我娘,骂四邻八舍连祖宗八代都骂上了,被四哥打了一巴掌,她就抱着孩子跑回了娘家。

四哥去接了几次,每次都被丈母娘骂回来,小舅子还把他的车子都扎漏了气儿。气急败坏地回到家,娘又督促他再去接。四哥那段时间特别难,来回受气。二大娘更是火上浇油,看他不顺眼,扬言说要媳妇不要儿子,媳妇好儿子不好。

我家请中间人好几拨的当说和人,四嫂子那边就是不回来。二大娘经常偷偷去四嫂家,给四嫂子打气支招:必须要硬气,不能服软,必须让娘给她赔礼道歉,亲自去接才回来。

娘虽然有时候善良得过了头,这个时候也转过弯来了,这是二大娘在背后使坏,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呀。她从来没参与过他们两口子的事,凭什么去给她道歉?

四哥这时候气急了说这个媳妇他不要了,忒不讲理!邻村正好有姑娘也看上了他,偷偷地送手帕,送好吃的。四哥也动摇了,想要散了这个糊涂的四嫂子另娶。他跟娘商量,本来以为娘会满口答应,娘却说四嫂子只是一时被人花花住了,再等等,明白过来就好了。

关于那个姑娘整天围追堵截我四哥的消息不胫而走,四嫂子知道了跑到河沿上哭了很长时间。最后是她爷爷看着没法收场,给四嫂子说:“你那二大娘天天说你婆婆这不好那不好,说她不让你回去,说她挑拨你们夫妻感情,说她心狠,都没有实际证据啊,莫不是被人骗了?”

四嫂子的爷爷来了我家,说想问个明白。爹娘很热情地招待了他,把前后因果说了下。说他们两口子闹矛盾,只能劝和不劝分,只要我四嫂子回来,啥事都没有了。

闹了两年的婚变到此为止了,这两年家里被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四嫂子后面说,她就是听了二大娘的话才犯傻的,也慢慢地和二大娘生分了。

二大娘的怨气越来越多,整天在外面说我家的不好。我家都充耳不闻,不理论不辩解,随她自由发挥。她倒是把她自己气病了,中风瘫在床上。

隔了几年,二大娘就走了。人一走,万事皆消,四哥打幡摔盆,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口一个娘叫着,鼻涕一把泪一把。

前两年,娘也去世了,四哥哭得更狠,他红着眼睛,跪地痛哭:“娘,对不起啊,年轻的时候惹您生了那么多的气!娘,就你疼我啊!我以后就再也没娘了啊!”

都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水,我们都只一山一水,而四哥是山连着山,水连着水,把他裹在山水中间,如今山山水水都已远逝,徒留他在原地怅惘。

按理说四哥是幸福的,两个娘两个爹爹,都付出过心血养育他。可他又是不幸的,小时候被送了人,大了又被送回来,没人问过他的想法。两个家庭互相拉扯,把他夹在中间,爹娘又过分地宠爱他,导致他后期无法无天的性子,虽然最终没长歪,却错过了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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