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横渡的时光之河啊,
诗,是唯一的渡船
——席慕蓉《迷途诗册》
再次想起席慕蓉,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早早地躺下后每日的生活像老式胶片的投影般在眼前闪现——我闭上眼睛,明白这些日子奔忙却空洞。心底的浮躁之气愈发上来了,难以入睡,终于打开了一个音频APP然后绕过了无数的直播推荐,搜索了“席慕蓉”这三个字。
第一次知道她是在大学的时候,记忆中图书馆的阳光明晃晃的,一线线如紧绷的弓弦。作为理科生的我,平常接触文学作品的机会不多,更别提“诗歌”这种带有明显“小资产阶级”优雅情调的东西了——尤其是区别于唐诗宋词的现代诗歌,在那之前我多半是敬而远之的(内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把现代诗与那些紧绷着脸怒吼一嗓子“啊,青春”,“啊,大海”的形象画上了等号)。但或许是那时日子太空荡荡了,或许是作品的名字取得很美(如《边缘光影》,如《迷途诗册》),总之我在书架之间徜徉一次两次三次,终于有一天翻开了那洁白的小册子——随后发现类似的居然还有好几本,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了。
当时还残留着高中时的“摘抄”习惯,读的过程中渐渐领略到韵味,摘录的内容将近有半本呢。像所有20岁出头的女生一样,最初席慕蓉关于女子心事和爱情的诗最打动我。而目前她最知名流传最广的也是这一类诗,以《一棵开花的树》为代表。那时总觉得未来还没有到来,人生正要开始——一切的惊奇动人,曲折唯美都能渐次实现。当时我个人的状态,也正如她在《千年的愿望》里所言:“商时风/唐时雨/多少枝花/多少个闲情的少女”。所以喜欢读“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喜欢叹“这半生的坎坷啊/在暮色中/竟化为甜蜜的热泪”。
除此以外,席慕蓉的诗也启发我开始了一些思考——关于内在的孤独,生命的目的等偏哲学的主题。让如同一张白纸那么浅薄的我,渐渐地通过一种艺术的方式,预感到生而为人那前路注定的崎岖。印象最深的是留在当时书摘本尾页的那几句:
“窗外,时光正横扫一切万物寂灭/窗内的我,为什么还要写诗?”
“岁月已撒下天罗地网/无法逃脱的/是你的痛苦,和/我的忧伤”
席慕蓉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身份——蒙古王族之后,其外婆是王族公主,在一些作品中她也提起过。另外画家本职的席慕蓉,曾在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学习高级油画并获得比利时皇家金牌奖,因此诗歌里常常有“画”的气象,有些诗集里也有她自己的配图。同时她还出版了不少散文集,回头再品味一下她的诗也更接近于散文诗。
席慕蓉是我读诗歌的启蒙,在她之后我才打破了狭隘自我的偏见走进了那扇门——与更多的诗人相遇:顾城、余光中、海子、纪伯伦、普希金、雪莱、叶芝等待。平心而论,后面这些人的文字较之席慕蓉,要简练和深刻的多。但这些都不妨碍我对她的欣赏和崇敬,她用女性特有的细腻视角,用自身底色里的民族家国旧事来写诗,艺术的、多情的,有时也是迷惘沉重的。
后来我读的诗歌越来越多,才发现席慕蓉其实算诗人中的另类——她一生平顺且近乎享受到了所有世俗的欢乐:良好的出身,良好的事业,夫妻和睦,儿女恭顺。而其他诗人或是流亡国外,或是卧轨自杀,再不济也有几次离异经历。
某一天我突然醒悟,或许这也像人生一样:最初,你读到的是席慕蓉,相信爱情,相信命运,相信有人会“为你踏月而来”;而到后来,你开始接触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读海子“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岁月易逝,一滴不剩”,听雪莱说“当爱逐渐死去,人心不过是活着的坟墓”,和北岛一起“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恍然发现原来我读诗的经历,也像一条河流从平坦开阔处发源,涉过陡崖险滩,渐渐艰深、渐渐苦涩。
“少女情怀总是诗”,而诗果然已被我遗忘很久很久了。那个夜晚偶然想起席慕蓉,再听见“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是我凋零的心”,就如同闷热的南京炎夏地铁门突然打开,而青海湖的风跋山涉水吹了进来,好一阵清凉豁然。
以上,也给忘记了诗的你。
以下,忘记诗之后的一首偶然。
《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
是最古老的咒语,
我躺在谎言和迷乱中一遍遍地
念出声来
只要还没忘记你的名字,
我就有救生的绳索,
穿越倦意浓浓的宇宙尘埃,穿越长路永夜,肮脏的妥协
和无法阻止眼看着变凉变薄的黄昏
只要,只要还能念出你的名字
就有归路
你的名字,是生根在上古时代的藤蔓
我,破碎的,褶皱的,浑浊的,丑陋的,
一次又一次,将它攀援
无论在哪一个清晨,
露珠怎么从野花的朵瓣坠落,新月如何在天边闪着刀锋,
无论在哪一个清晨
我都不会说爱
我只记得尘埃,默哀,
你的剪影在千年前我的窗边滑过
那时祭司正走在大殿中央,两朵兰花在她簪上垂荡
谁的鲜血刚好流干,照耀着最后一缕夕阳
无论在哪一个清晨,
我都不会说爱
而你的名字,是神明的呓语
是永恒的声音,是魔鬼挥刀前一秒钟的仁慈
你的名字,从洪荒之处而来,
沿着时间的巨树一路盘桓向上,
而我身背无名的泪水,
用永恒的姿态将它攀援,攀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