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无人来(二)

安葬完舅老爷,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本应该驶向的轨道,积雪消融,天气变暖。

但桐子与小叶及雪丫头见面的次数却开始减少,基于某种原因,桐子甚至会偶尔抗拒外出,整日无所事事,便待在房间里,徒劳的望着窗外。父亲似乎在忙着重要的事情,三天两头的往城里跑,母亲也似乎变得忙碌起来,桐子对此感到困惑。

“事情是不是快办妥了?”晚上父亲回家,母亲端着饭菜出厨房的时候这么问。

“差不多了,再有一个星期左右就差不多结束了。”

“那要开始收拾了啊!”

“收拾?”桐子接过话茬。

“先吃饭,你父亲这段时间忙着给你找学校。”

“为什么要找学校?”

“你快要升学了,我和你父亲商量着给你换个学习环境。你啊,就安心学习,别的事情不要瞎操心。”

父亲打断母亲的话,“没有为什么,你这段时间好好准备,再有不久就搬家了,你这期间也不要总是往外跑,有空帮你母亲收拾收拾。”他给自己倒上酒,示意桐子将遥控器拿给他,便不再言语。

事情发生的太快,桐子毫无准备,他心不在焉的吃完晚饭,找了个借口,出了门。

沿着每栋民居透过窗户的光,桐子漫无目的的走着,夜空有几颗星星点缀,但不见月亮,远处的湖面犹如一张巨口,将岸边民居投射过去的灯光一一吞噬,随后露出粼粼的水面,又仿佛自己是小家碧玉。桐子踱步到湖边,在地上捡起几颗小石子,然后一一扔往水中,石子入水的声音空荡荡的响彻湖面,桐子来了兴致,又捡起更多的石子其中,咚咚咚的入水声不绝于耳。

也许已经快到九点,或者更早或者更晚,桐子百无聊赖,正打算转身回家,可转念一想,又绕着湖往舅老爷家的方向走去。

黑暗中有人的动静,她显得犹疑不定,于是以询问的语气朝着桐子的方向问:“桐子?”

雪丫头快速走出黑暗,走到桐子的跟前,“真的是你啊?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出来透气,走着走着就到这儿来了。”他说完,又四下看了一眼,然后他问雪丫头:“你呢?在这干嘛?”

“和你差不多同样的理由”

“什么理由?透气?”

她不置可否,朝着舅老爷家的方向指了指“去看看?”

随后两人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房门虽然紧闭,但给桐子一种等待他将其打开的感觉,于是他偏头不再注视着房门,但窗户似乎也在轻轻诉说,整个房子在黑暗中隐隐显出某种渴求,那是舅老爷还在世时所不曾出现过的,他于是停了下来,静静聆听,但阒然无声,唯有雪丫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也归于沉寂。

“桐子!”雪丫头在不远处停住,朝着后头的桐子喊着,“发生什么了吗?”

桐子摇头,又想起是晚上,雪丫头不一定看得见,于是又大声的朝着雪丫头的方向说:“没什么”

两人走到屋后,沿着坡缓缓走上小山,舅老爷屋后种着茂密的一片树,李树、桃树、枣树,如今都光秃秃的只剩下枝干,显得颇为寒酸,靠墙种着葡萄,藤蔓攀爬在墙上,然后延伸至屋顶。

毫无目的的转了一大圈,两人从另一边下山,走进巷子,雪丫头停了下来。

“我每天晚上都来,绕着房子走上一圈,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第二天仍然如此,我知道想念舅老爷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于是开始期待哪天晚上在这碰上,然后静静的坐在这个巷子里,恩,就这个巷子!”

她似乎累了,双手抱膝,靠着墙蹲了下来,然后继续说着“来的是桐子,我开心极了,可是又担心,你会拒我于千里之外,舅老爷死后,你不正是如此么?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所以我从黑暗中走出来。”

“恩,雪丫头……”

“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幻想着你猛地抱着我,然后说别哭,舅老爷会暗自嘲笑。瞧,我知道,但还是这么没出息。”

“我们都怀念舅老爷。”说出这句话的桐子内心不知道什么滋味,这种时候似乎自己要压着情绪显得理智。

“是的,都怀念!”

桐子蹲下来抱着雪丫头,他想着自己该说些安慰人的话,可该说什么呢?难道说了什么舅祖父就会回来吗?

“想回到小时候。”

“恩……”

“我要走了”

“去哪?”雪丫头无意识的喃喃着。

瞧着雪丫头的神情,桐子又将话咽了回去,“诺,你也该回去了。什么时候有机会再说吧,或许……”

两人起身,乘着夜色各自回家,桐子显得心事重重,一言不发的回到房间。

“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还是再等等?小叶也不知道怎么样?为什么要去城里?”桐子深呼吸,将体内的浊气排空,接着又觉得今晚本是一个好机会,与雪丫头告别的机会,但……

“缓几天也没事,大家都累了。”

但突然忙起来的生活让桐子眨眼就忘了,整理行李,然后随母亲前去安顿住处,往来又搬运了一些小件物品,无外乎日常用品,顺道就带了过去。之后又去了学校一趟,告知转学事宜,办理相关手续,等到一切办妥,想起还未与雪丫头和村叶道别已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这几天繁忙的生活仿佛重新为桐子注入了生机与活力,让他从里里外外皆露出一副新气象。

抽了个空,桐子找到小叶。

“打住,我先说说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小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你要搬家了?恩,这样的话肯定还要转学,不用说肯定是去市内……”他上下打量桐子,又煞有其事的围着桐子转了一圈,“可不巧,今天抽空想过来和我道别?”

“是如此。”

“不用道别了,我说父亲突然转性让我去市内读书,看来是商量好了。”

“你也去?”

“当然,还会骗你不成?”他将手搭在桐子肩上,然后突然使劲,“说了不用道别了,和雪丫头说了没?”

桐子吃痛,皱了皱眉头,然后说:“还没,一直没有机会。”

“恩,料到如此。需要我转达?”

“暂时不需要,今晚就打算去跟她道别。”

“哦,早就做好了打算?”

“临时起意”

“可真有你的。”小叶说完,一把推开桐子,“快去找雪丫头,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现在的事情现在去做!”

桐子点头,朝小叶挥了挥手,然后就此离去。

晚上七点,吃完饭,母亲在厨房收拾,父亲津津有味的看着新闻联播,桐子出门,急匆匆的走向舅祖父家,他自认为雪丫头会出现,但对于出现的时间尚不确定,于是决定在此等候。

夜晚颇为寂静,半空悬挂弯月。舅老爷屋前有一块水泥台,平日用来洗衣服,碰上天晴的时候便晒些豆角,以用来腌制。桐子坐于其上,抬头仰望夜空。

等候多时,仍不见雪丫头的身影,桐子换了个姿势,在水泥台上躺下,缩了缩身子,又继续遥望,不久又想起小叶,想着此后两人入读同一所学校,不免对往下的时间颇为期盼,村叶是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即时换了环境,仍能舒适的活着,甚至将生活改变得更加富有趣味,一想到如此,桐子便恨不得马上找到小叶,向他问个究竟,“你脑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但转念一想,又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小叶与自己都前往市内了,那雪丫头呢?雪丫头今后又有何种打算?是否会与他俩结伴而行?又或者继续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如此看来,目前仍有许多亟需解决的问题,只能一件件的去解开,如今就等雪丫头出现,开始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躺得久了,便觉得冷,从雪停到现在几乎融化得一干二净,已过去一段时间,但是天气并未有多大好转,湿冷的风从四面八方扫来,又消失得莫名其妙。偶尔某天清晨,整个村子披上薄薄的一层阳光,便如同沉眠中被唤醒的松鼠,欢欣雀跃不已。

雪丫头还未出现。桐子起身,左右活动了一番,径自在房门前来回走动。

天色黝深,晚风冷冽,舅祖父家一片寂静,桐子如此来回走动,无聊至极,于是便如同碰到雪丫头的那天晚上,开始独自绕着舅祖父的房子闲逛,舅祖父房子占地并不广,不多时,桐子已经转了几圈,他内心焦急不安,但面色如常,只是步伐凌乱,停停顿顿毫无规律可言。

“看样子雪丫头今晚是不会出现了。”桐子心想,内心顿时烦躁不堪,他抬头望了一眼黝黑的夜空,深呼一口气之后又颇为认命似的低下头,“再等等吧,也许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即使知道自己的猜测毫无根据可言,只是在自我安慰,但桐子仍旧没有离去的意愿,他往巷子里走,打算石凳上休息。一只黑猫突兀的出现在桐子正前方,蓝幽幽的眼珠瞧着桐子,然后倏忽不见身影,桐子被吓了一跳,于是更加心烦意乱。

坐在石凳上的桐子试图甩掉烦闷的情绪,在他们童年时,桐子和小叶两人就毫无耐心,三人中就雪丫头出落的亭亭玉立,灵动活泼而不失温婉,舅祖父说是极佳的妻子人选。

诚然舅祖父爱胡说八道,但在雪丫头这件事情上却颇为严肃,他对着桐子和小叶两人叮嘱,让他俩切记,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能使雪丫头受苦。小叶嘻嘻哈哈的撇到一边去,倒是桐子牢牢的记住了这些话。

再说回小叶,三人中他最玩世不恭,却又最为懂事,明明矛盾的两者在小叶身上却和谐统一,让人好奇,三人中也时时以小叶为主,只是偶尔桐子不解,小叶似乎被无形的重担所束缚,但桐子想不到,而小叶也未曾谈起。

似乎,自从舅祖父死后,一切事情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如同四季更迭。

雪丫头仍未出现。

“是时候离开了。”桐子似乎另有所指,他垂头丧气的想着,内心一片凄凉,他凝视舅祖父的房门许久,转头离开。

翌日,桐子由小叶处得知,雪丫头昨天已经搬家,去向暂时不知,听说是去了省外,桐子得知具体地址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还未从雪丫头不告而别的困扰中脱离,桐子家也开始展开工程量不小的搬家,家具电器,前期不便于携带过去的物件统统一次性搬运,桐子给父亲搭手,与另外两位同村的叔叔伯伯将东西搬上货车,即便前一晚已经收拾妥当,但几人也忙活了一整天,傍晚,载着桐子一家以及大部分物件的货车晃晃悠悠的驶向城里。

年关一过,父亲便开始张罗着自己的生意,母亲尚不适应城市的生活,时常在家看电视打发时间,桐子却显得沉默了许多,整日无精打采。没隔几日,母亲买回几株绿萝,着手重新布置起房间。

如此,桐子家总算是彻彻底底的在这座小城内安家落户,一切都是崭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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