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复仇记
一、
武曌称制。那是一个铜匦乱铸,酷吏横行的疯狂时代。
两支钩镰枪的倒钩,穿入琵琶骨,将上身赤裸,血肉模糊的犯人,牢牢锁在洛水边。捆手勒颈的家眷,押在他的身后。
身穿血红色官服的御史,指尖夹着一封信,递到男人眼前。
御史又宽又高的颧骨上,托着两粒黄豆大的眼仁,锐利阴冷,死死盯着男人。又薄又瘪的嘴唇,上下翕动,吐出残忍的气息。
“这是你从裴炎府中,带给反贼徐敬业的密信。信尾署写的青鹅二字是什么寓意?你是宰相的贴身侍卫,秘密联络人,应该略知一二。”
“裴正,你的骨头够硬,烙铁也撬不开你的嘴。我很想知道,你的妻子儿女是否也有骨气。”
豆眼斜射一道厉光,监押的力士薅起裴妻髻发,拖到裴正的脚下。根根抽离的锥痛,扭曲了姣美的脸,苍白的珠唇紧咬,一声未吭。
裴正强忍剧痛,低头询视妻子。惨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森白的刀尖噗地冒出胸口,珠唇涌血,对视的眼神未及凝固。力士甩臂空抛,饥饿的河水扑通大叫,一口吞入裴妻。
“说么?”
“哈哈哈……伪武临朝,秽乱春宫。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同嫉,天地不容。皇唐旧臣,奉君成业。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所望,顺宇内之推心,举义旗,清妖孽。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哈哈哈……”
“好一篇惑心檄文,成全你,全家去和反贼们团聚吧。”
“杨震,你这个七品末流小吏,助武周为虐,残害宰辅贵冑,终有一日,正义会割下你的脑袋,钉在大唐的佞幸柱上。”
“承武皇凤运,我们低级小吏,才有了出头之日。昔日你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宰相的门人竟然也敢鄙视我们。今天让你看看,什么是小人之怒。”
凶悍的武卒,举出马槊,挑起十几岁的裴正之子,抛向河心。几十支破甲箭,嗖嗖追逐,将裴正之子贯穿成怒张的刺猬。河水大口一张,“刺猬”消失不见。裴正眼角挣裂,口吐鲜血。
五岁大的女童,倒提在杨震手里,拎到裴正的眼前。
料峭春风,推来黑沉沉的云,遮在洛水上空。太阳不忍直视人间惨剧,躲入云层,闭上了眼睛。河岸阴森死寂,只有河水伴着风声,呜呜地哀鸣。
女童细眉倒展,漆黑的眼睛凝视父亲。
一口鲜血哇地喷在嫩白的方额上,烫成一朵艳丽的梅花烙。女童淡然一笑,似与父亲告别。
杨震猛击女童后心,随即掼下河岸,河水打着旋儿,托着女童慢慢沉入河底。
“裴正,我的耐心快耗尽了。”
杨震抽出横刀,刀背猛拍裴正后椎。砂砾砸响,裴正倒在地上,涓涓鲜血,汇成细流,从身下流向静静的洛水。
“大人,人犯已咬舌自尽。”
“哼。一并扔下河,让他们一家子团聚吧。”
“带上密信,交给陛下。她会亲自请教宰相,青鹅二字的寓意。嘿嘿嘿……”
二、
清泠泠的渭河水,夹着亮晶晶的冰碴,从陇右缓缓流向关中。
开元二年春。贡士崔慎沿渭河乘船赶往长安,参加进士科。离皇帝殿试还有些时日,在归义坊寻了一间房暂住。
提前入京的学子很多,房价普涨,独门幽院稀缺,崔慎只租到一座小套院的东厢。院中生着三棵紫薇,隔着花香与西厢毗邻。
一日清晨,崔慎闻鸡早起,坐在窗前温书。阳光一寸寸斜透窗纸,拂过幞头的软脚,圆衫的领口,在身后铺开金色的地毯。
“笃…笃…笃…笃…”沉稳的木杵,似辛勤的啄木鸟,敲出富有韵律的捣练声。
杵声鼓荡耳廓,礼记春秋挡在脑外。崔慎微皱眉头,索性合上书,推开门,去外面探个究竟。
目光越过紫薇墙,发现西厢门敞开。门口平卧一块玄武石,一束洁白的细绢铺在上面,两支细腰木杵不停地起落锤击。
原来是两个相貌平平的侍女,在门口捣练布匹,崔慎兴趣索然,准备折身回房。
“小青,小红,细绢捣好了吗?”
珠帘掀开,一位女子抱着一块熟绢走出房门。
阳光恰好滑过屋脊,溅落地上,晨风轻拂,地面波光粼粼。女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飘忽若洛神。崔慎一时看得呆了。
察觉到有别于阳光的异样,女人警觉地睃巡四周。
轻撩鬓角,阻断炙热的目光。放下熟绢,交给侍女。轻提襦裙的抹胸,略紧系带,扬头走向崔慎。眼神平静无波。
“有幸与公子为邻,请问公子从何而来?”
崔慎急忙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咙。
“在下博陵崔慎,进京应进士科。敢问娘子芳名。”
“贱妾菲衣。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贡士,失礼了。”
“春风袅袅,芳草菲菲。好名字。”
“公子见笑了。投拜的公荐官,怎么没帮你寻到好去处,落到这陋巷敝院来。”
“今年的主考是礼部尚书杨震,座主繁忙,为避嫌,考前不叼扰他老人家了。随意找个地方备考,待放榜后,再去拜谒。”
杏圆的瞳孔深处,忽闪起一道寒光,划过蛾眉,照亮眼角的鱼尾纹。
“修眉联娟,明眸善睐,宛若宓妃临凡,在下幸有子建之福。”
“贱妾已徐娘半老,公子还是收敛心思,好生温书。待金榜题名时,再来道贺。”女人轻抚鱼尾纹淡淡地说道。
略弯腰施插手礼,未等崔慎还礼,后退一步,扭身返回西厢。
崔慎张嘴盯着云髻削肩的艳丽背影,心思骚动起来。
转天,崔慎拎着几盒蜜饯,踏入主房。几番客套后,房主眼睛斜瞟门外,舌尖敲着龅牙,像只喋喋不休的旱獭。
“西厢的小娘子,姓费还是姓非,嗯,总之差不多这个姓。寄在老身这里,已一年有余。没见什么家眷,只带着两个婢女。平日捣些绢子,做些针线活儿为生。”
“前些日子,坊里的韩老爷到舍下送卖身契,碰见了她,央老身做个媒,讨她进宅。老身见她日子清苦,没个男人依靠,好心为她寻个靠山。谁知她竟不识好歹,嫌弃韩老爷是个老“牙人”。三十几岁的女人,额头一块红疤,整天冤唧唧的样子,有人肯收做妾就烧香了。哼!”
“在下姻缘多舛,未遇意中人。今逢捣衣娘子,请嬷嬷费心,再次牵线。”
房主支开肿眼泡,惊异地瞥了崔慎一眼,随即低头看向脚尖,沉默不语。
一串铜钱压响木桌,房主快速扫了一眼,眼睛灵动起来。
“瞧公子一表人才,且是赴京赶考的学子。将来无论是二八年华,还是世家碧玉,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何独寻上这么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
又一串铜钱压响木桌,房主猴腮潮红。
“有劳嬷嬷再次费心。”
“老身豁出这张脸,再去一次。”二串铜钱麻利地收进柜子,房主喜笑颜开。
老婆子一路走来,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怎样去说服捣衣女。若失败,怎么向崔慎交差,少损失几枚铜钱。
出乎意料。老婆子刚提及来意,女子竟一口应承。唯一的要求是做妾不做妻。
一切水到渠成,省去纳采亲迎的流程,免去唢呐软桥的喜宴,一条大红绸牵入东厢,二床合为一榻。
婚后不久,菲衣将二名婢女赠银遣散。崔慎虽有些诧异,但减少两人的开销,能减少钱粮的消耗,京城开销不菲。菲衣亲操家务,织绣捣衣。崔慎很满意。
殿试揭榜后,崔慎点得进士。中榜的生员们,开始轮流宴请座主。
崔慎家境式微,轮到他做东时。整日饱尝山珍海味的座主,早已厌烦阿谀犬马之声。推口称病,打发副职来应承。
精心布置宴席的菲衣,听闻副职赴宴,不禁眉头紧锁,神色黯然。手中的酒壶砰地坠地,片刻,酒水溅湿的浅红色麻石地面,留下狰狞的墨迹。
三、
二年后,崔慎从礼部主事调任青州长史,菲衣抱着新生的婴儿随同赴任。
崔慎到任青州后,整日辅佐刺史处理政务,与菲衣晨露而别,掌烛相见。
菲衣除哺乳婴孩外,大部分时间将孩子交与姆娘,独处幽深的后院。墙外人偶尔经过后院的墙角,或听见压抑的抽泣声,呼呼的衣袖鼓动声,尖啸的刀剑破空声,或者死一般的沉寂。长此以往,下人们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崔慎开始不定时地提前回家。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淌,除了菲衣日渐消瘦的脸颊,一切静如古井。直到有一天。
秋风送爽。崔慎处理完新增男丁,永业田的补授公务,累得手筋酸软。疾声招呼门外的小厮,收拾物品准备回家。
门轴轻响,剌史身边的参军走进来,崔慎急忙起身相迎。
“日暮时分,年兄何事亲到这里?叫下边人通告一声就是了。”
“使君大人遣在下亲邀崔长史,到内院闲叙。”
摸不着头脑的崔慎,跟着神秘兮兮的参军,绕转迂回曲折的连廊窄巷,走到一间烛火辉映的大厅前。厅内上首围坐刺史和几位同级的官吏,下首排坐本州的司马、主薄等几人。
崔慎在刺史目光示意下,寻个位置坐下。青州刺史随即开门见山。
“新任河南道采访使杨震已驻本州半年,后天是杨公的六十寿辰,所以邀请几位使君共同贺寿。”
“这位是本州的崔长史,当年科考时杨公是他的座师。有此门生之缘,我们拜见时更融洽些。”刺史看向崔慎,露出忻悦的目光。几位使君目光转向崔慎,微微颔首。
“在下愿陪同使君大人,尽绵薄之力。”崔慎慌忙起身回礼。
“据闻这位杨公手段狠辣,杀伐决断,当年凭借裴炎谋反案,迎合女皇,从一介小吏,上位为御史中丞。”
“陈使君,现在虽不是铜匦密布的时代,但还是小心隔墙有耳。”
“杨公从尚书左迁采访使,据说是未揣明圣意。在鄎国公主儿子杀人案中,为其子辩护,忤了今上。念其过往功劳,外放此地。”
“刘使君,杨公虽左迁,毕竟节镇一方,对我们有监察之权。且六十寿辰,我等晚辈,按礼还是应当去的。”
“崔长史回去安排一下。杨公回函,赴寿宴的从五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同往。”
一只青釉三足碟放在前厅桌上,碟内盛着一层淡蓝色的粉末。菲衣坐在桌边,借着烛光,用一支毛笔,蘸着粉末,点染手中的一盏兔首灯笼。
厅门珠帘哗响,菲衣仍埋头挥动笔毫。
“使君大人,邀请我们后天,同去采访使家赴寿宴。”菲衣睫毛低垂,目光聚在游走的笔尖上。
“这位新任采访使,说来也是旧相识。当年科考时,杨公是我的座师,有师生之谊。”笔尖停顿,睫毛上扬,锐利的目光压得烛光黯淡。
“是杨震吗?”
“岂可直呼座师名讳,正是他。夫人可愿一同贺寿。”
“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奴家愿一同前往。”
“这是什么粉末,为什么涂在灯笼上。”崔慎指甲挑一点儿粉末,放在鼻下轻嗅。
“这是蛇眼石粉。小宝近来夜里哭闹。涂一只兔灯,看见发光的小兔子,会吸引注意力,小宝会很快安静入睡的。”
“细心慈爱,有劳夫人了。”
吹灭烛火,崔慎端起底座,饶有兴趣地转动。幽蓝色的荧光在黑暗中点燃,映出一只茕茕兔首。光的背面,深深的齿印,浮上菲衣的嘴唇。
四、
青州采访使府,后院暖厅,豪华夜宴拉开帷幕。
面南一张罗汉床,上面放了一只檀木几,两侧坐着采访使及夫人,几上放着一只硕大的玉寿桃。下面放了六张圆桌,围坐几十位附近的各级官员和家眷。崔慎夫妇坐在靠厅口的圆桌一角。
在各桌官员依次上前躬身祝寿时,采访使微眯着眼睛,目光越过杯沿,轻佻地挑视各位家眷。有的妇人立刻窘迫地低下头,有的面含春色欲拒还迎。扫到厅口,撞到冷颜含霜。微皱眉头,快速抽回目光。
“下官崔慎,开元二年赴京赶考,承座师福佑,获进士出身,现外任青州长史。今喜闻座师寿诞,特来献上高昌新酿的葡萄酒,及一套和田玉酒器。”
采访使瞟了一对长颈八棱瓶一眼,略点点头。
玉杯转动,酒面摇晃琉璃滑,猩红的照妖镜上,映出一张阴鸷的马脸。高高的颧骨,托着一对黄豆大的眼仁,溜溜乱转,凶残而狡诈。
杨震站起来,举杯酬谢众人,喉节窜动,一饮而尽,得意地咧嘴大笑。沾染猩红酒液的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齿,像一头撕咬羚羊的雪豹。
众官随声附笑,崔慎小心地浅笑。坐在厅角的菲衣,望见兽口大开的杨震。额发遮掩的梅花烙,霎时血色贲张。埋下头,狠咬下唇,强忍颤抖的身体。
酒过三巡,崔慎有些腹胀,抬头瞄了一眼与各州守畅饮的杨震。站起来,走出门,找到一个侍卫。
“有些腹急,敢问厕房在何处?”
“大人有所不知,杨公极喜洁净,厕房安置比较偏远。黑夜之中,还是领您过去吧。”菲衣恰好出来透气,闻声缀在后面。
采访使府占地广阔,转过几个月亮门,仍未到厕所。
月明星稀,清冷的白光下浮现一座廊桥,桥前丹桂飘香,桥下流水淙淙。
“大人莫急,穿过这座廊桥,就是如厕之所。”
踩着花香进入廊桥,气温骤降,崔慎哈出一团白气。蟾宫移动,一束皎洁的月光斜照廊桥。披檐内,两侧廊柱上,各钉了一排木板,上面扭曲着模糊的图形。
“板上挂的是簪花的仕女,还是镇夜的神祇?”领路的侍卫,猛地停住脚,身体几乎撞入崔慎的怀里。
侍卫扭过身,脸色青白,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木板,又惊悚地弹回崔慎面前。
“告诉客人也无妨,但要谨守秘密。”
卷轴缓缓抖开,瘆出地狱的血腥气。
“杨公喜美色,经常买婢女进府。姿色差的充做使唤丫头,姿色好的填入后房。杨公不恪财,推卖婢女的牙人婆子挤破门。”
“讨喜欢的侍女,赐鲜衣美食,赏胭脂翡翠,恩宠无比。”
“不过,若侍候不周,触怒了杨公……。”
“减衣罚俸,降为粗使丫头吗?”
“杨公治家如治军,对不听令的'士兵',会招来行刑人进行处罚。”
“用鞭打棍击惩处,对女眷颇重了些。”
“嘿嘿嘿,行刑人将侍女……绑凳上,褪尽罗衫,剥下整张人皮。用石灰脱脂晾干后,钉在廊桥木板上。每新钉一张,前面旧的一张,扔入桥下,冲到远处的鲶鱼池中吃掉。”
“有钱提前贿赂行刑人的,吊死后剥。没钱送的,活剥。”
崔慎惊得根根毛发耸立,瞳孔放大,紧捂嘴巴,猛跺脚,撞开侍卫,跑出廊桥。菲衣站在身后,双眼睒睒生光,似发怒的护法夜叉。
刚出廊桥十几步,一座尖顶拱门的建筑,突兀地插在一片歇顶飞檐中,像一只秃鹫挤入天鹅群。
“这是什么建筑?中土地域从未见过。”崔慎抖着声音问。
“这是用大理石修建的天竺神庙,专门供奉东渡的佛骨。闲暇时,杨公从内室右行十丈,去神庙诵经念佛。”
“杨公,真是宅心仁…仁厚的……善人。”
“念佛的不一定是善人。”菲衣冷冷地说道。侍卫回头瞪了一眼,忍住愠怒,继续抬脚引路。
宴席还在狂欢,崔慎已无心再饮,推口生恙,携菲衣匆匆回家。
夜深,席散,人声收,采访使府沉入黑渊。
一点点荧光,从月亮门、丹桂树,廊桥柱,神庙墙,隐约地缀成一串,似黑无常的勾魂锁链,在黑色沉渊中闪着幽蓝的光。
五、
两天后。夜半,风起,黑魆魆的乌云飞涌翻卷,垒积如巍巍泰山,压在屋顶。空气潮湿凝重,腥味扑鼻,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菲衣悄悄掀开锦被,倚坐床头,扭头听着窗外的呼呼风声,怔怔出神。目光掠过丈夫熟睡的脸,定格在藤篮里的婴儿,良久,潸然泪下。
青州采访使内院。神庙里亮着灯,惨白的灯火下,一个手臂箍着铜钏的彪形汉子,从券门外背进一个娇小的女人。解下缠颈的白练,将其扔在冰冷的石凳上。
女人圆润的颏下,横着一道青黑的勒痕。淤紫的舌头吊在唇外,血渗出七窍,割碎纸白的脸。
熟练地撸净女人衣裙,翻转身体,鼻朝下,露出洁白细腻的后背。抽出剥皮刀,搁在背上。皮下神经恐惧地痉挛,颤动薄利的刀身。汉子取出铜盆洗净手,几步跨到蒲团前跪下,双掌合什,闭目默念往生咒。
脖颈突来的冰凉,中断了咒语。汉子猛睁眼,蒲团前斜映一条风姿绰约的影子,锋利的刀锋,摁在自己的颈动脉上。
“尔是何人?敢在神庙中放肆。”刀切入动脉,溢满放血槽。
“女侠饶命。”
“杨震今晚在哪个房间?”
“神庙后,左行十丈,东厢第一个房间。”
“怎么没住正房?”
“掌灯时,这个正房里的小夫人惹了老爷,打死,交给小人处理。老爷拂了兴致,嫌晦气,索性挪到东厢歇息。”
“廊桥里那些冤魂,都是你下的手吗?”
“小人被逼无奈,全是老爷的命令。女侠饶命。”
“近朱赤,近墨黑。下地狱去向活剥的冤魂求饶吧。”
白刃红出,血溅五步。踢开汉子的尸体,捡起凳下衣裙,裹缠女尸全身,轻放在庙内一角。吊尸的白练缠缚腰间,哀声走向庙门。
一声惊雷,庙内的铜磬嗡嗡共鸣。忽停步,猛回头,怒视庙内神台上眼眉低垂的佛像。
“眼睁睁看着恶魔屠戮生灵,却无动于衷,枉称救苦救难的神佛。”
魔鬼也做噩梦吗?
眼球急转,额头噙满汗珠,胸口剧烈起伏,脖子似被巨手扼紧,脸色愈发青白。双手胡乱抓挠,闷吼一声,睁开眼睛。
白练绕颌下,锁紧在床头,刀刃摁住窜动的喉结。眼前闪见殷红的梅花烙,杏目如电,刺透鬼心。
“杨震,记得当年提携你的裴相吗?”
“你是……”黄豆眼涩转,利齿艰难吐气。
“匹夫,记得共同登科的同窗吗?”
“记得洛水河边吗?”
“原来是你这个余孽。”
“地狱逃出来的恶魔,今日判你重坠无间,去向裴家、向被你构陷的大唐忠良、向惨死的无辜姐妹,向人间正道,割头谢罪!”
“恨当年应先剐了你,再抛碎尸入…”
最后一个字,刚跳出喉结,就失去通往口腔的通道。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提起头颅,飞身出屋,停在廊桥尾。风从廊桥头吹入,拍打木板上的“皮画”,皮在风中剧烈地抖动,呜呜呀呀,倾泻惨绝的哭泣。
轻轻走入廊桥,环视一周,攥紧头颅,猛地扬洒一圈,点点血珠飞测到皮画上,瞬间吸尽。风吹出廊桥,咿咿嗬嗬,嘶哑悲愤的凄笑。
崔慎忽从梦中惊醒。右榻空冷,摸了半天没触到一丝温软。
急忙披衣起身,点亮烛灯,菲衣不见踪影。窗外狂风呼叫,闷雷滚滚。
望着夜半空榻,往日下人们关于菲衣的流言蜚语,瞬间挤入脑中,勾出一幅交颈相缠的鱼水之欢。眼球充血,脸色通红,砰地撞门而出。雷声嘶吼,淹没了呼叫下人的怒喊。
正焦虑中,突然身后高檐上,衣袂破空,一条白练矫若游龙,凌空而降。
白练解开,现出一位素衣素裙的神女,其右手执刃,左手拎着一颗颧骨高耸的人头。雷声咆哮,白光炸闪,额角梅花烙印,猩红醒目。
“菲衣是你吗?”崔慎惊恐地倒退。
“三十年前,家父卷入裴丞相谋反案,全家被冤杀在洛水边。妾虽沉入水底,却很快被涡流卷上河面,幸被渔船捞起。送入尼姑庵救回性命。庵中出家拜师,苦练武艺,就是为了寻到杨贼,为家人报仇雪恨。”
“可恨世事无常,构陷良臣的小人,居然爬上高位,多次刺杀,均无法一击得手,反促使杨贼生了警惕。”
“在京城蛰伏民舍的时候,巧遇相公。意外得知你是杨贼的门生,有机会接近他,逐决心破戒下嫁。”
“菲衣、菲衣,藏裴于草野,原来如此。”崔慎喃喃叹道。
“杨震品性狠酷,积尸成观,人神共愤。”
“今夜大仇得报,感谢相公两年来的相伴。缘分已尽,永不相见。珍重!”
菲衣解下腰间一只皮囊,抓一把草灰,将头扔进囊中。
白练飞卷,菲衣扬身越过檐角,遁入夜空。
半盏茶功夫,崔慎还在愣神间,菲衣又从天而落。
“忘记给小宝喂奶了。”
推开崔慎,冲入内室。又半盏茶功夫,匆匆从房内跑出。
菲衣站在崔慎面前,意味深长地凝视,片刻,转身,擦干眼泪,飞身离别。
“小宝睡了,永别了!”
大雨倾盆而下,涤荡人间一切罪恶。崔慎浇醒,失魂落魄地挪进内室。
床上死寂。崔慎忽然心惊肉跳,急忙跃上床,扑向床里侧的藤篮。孩子颈间青紫,身体冰凉。
为绝念,菲衣扼死了小宝。
猛回头,兔灯蓝光黯淡,了无声息地蹲在床头。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