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唯一破案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我娜主题写作之【色彩】

凌晨两点那道奇怪的声音再次出现,若不是今天睡得特别晚,很难如此清醒地捕捉到声音来源,每次都是睡得迷糊时才能听见。我问过她是不是也听过那像人又像动物的惊叫或哭泣,她说没有,直接就把我手机没收了。

许子洋的手机连网速度慢得可以,几次进度条好不容易跑完,出现的却是躺在地上没有人理会的尸体,“救我谢谢”“欸欸救”字都还没有打完又被返回重生点;从吃完晚餐开始算起,整晚的时间几乎都是耗在断线重连、死了更新再断线,反反复复耗到大半夜,昔日说好生死同命的队友们也终于因为我的无所作为,把我踢出了组队。

我把手机用力往墙上一摔,屏幕熄灭,再捡起来,怎么点都不再有反应。眼睛都还没闭,那声音又出现,我坐起来把滴滴答答的闹钟捂进棉被,踮起不穿拖鞋的脚尖,绕着四面八方侧耳倾听,现在确定它就是来自隔壁的那对夫妻。走到客厅更清晰了,像只鹦鹉脖子被掐得紧紧,只因学不会主人教它的发音。

一瓶盖的沙拉油,不能少也不要多,从最上面开始淋向木门的转轴,怕开门的时候声响太大。隔壁没关拢的铁门红通通的,鲜到要渗出来了,一屁股坐下,楼梯冰凉,六月底的天,冷感从脚底爬到头顶,那声音忽高忽低。咬牙闭上眼睛,伸出两只握拳的手,左手进去右手回去:石头……剪刀……布!就这样出布的左手赢了,深呼吸,吐气,跨出一步,再一次,深呼吸,吐气,拉开门,留意不踩出声音。

一推门进去就是客厅,大灯没开,只有电视亮着,屏幕荧光把客厅里的景闪得一下黑一下亮,地上,电视、吉他、书本,能想得到的东西都散在地上。沙发上深色斑块,不像是某种买来就有的图案,看上去还是湿的。厨房刀架上没有刀,一把水果刀掉在流理台,柄和刀分开。

主卧地上有露出一角的被单,红红的,大婚的红,声音便是沿着被单传出来。被单被扯动,一个女人正抠着它,爬,在她身后跟出来的男人则握着刀,刀很大,正在滴血的刃上有两个小缺口。他看着她像在欣赏一幅刚画完的画,有些满意又不是非常满意的表情。我的腿一时没跟上大脑,刚要跑就被他们看到,女人抬头看,双手又在地面扯出好几个红色的手掌,好不容易有些前进,又被拉回去开始的地方。

我一张口把晚餐全吐了,吐到嘴都合不上,刺鼻的味道从五官挤到身体里,把内脏全塞满了,和地上的液体混到一起。她的嘴不断扩大,地上那具身体也还在原地扒拉,男人看看她,笑得我全身都麻,女人的眼睛还在眨,看着我眨,五步,四步,三步,两步,就差一步,那把刀要过来了。

“今天有大事,你听说没?”我妈救了我,一睁眼太阳晒腿了。捂在被里的闹钟没有响,学期倒数第五天,再半小时就要开考了。我坐起来,领口卡在肩膀,右手臂在衣服里挣扎,找不到袖子在哪,身体左甩右晃。

“就是徐福安那儿子放出来了,你还不知道?”她站在房门口,讲电话时看我的表情还是那样。叹口气,弯腰,站起来,弯腰,站起来,几件躺地上的衣服被她挂到手腕上。

“对啊,反正现在门窗可要锁紧喽,尤其我们没男人在家的,太危险了。”

“怎么了?”我没忍住,坐在床上等她挂电话。

“就那徐爷爷,院子里都是垃圾那家,他儿子听说出狱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进去的,反正一放学就赶快回家听到没?”她把手腕上的衣服凑近鼻子,又拿开了,悬在半空,嫌弃全写在脸上,再捡起地上一张动漫英雄卡,看看已经满溢的垃圾桶,不耐烦地甩到桌上。

抓起豆浆烧麦,门才打开,隔壁女人刚好从外面回来,她嘴角咧开,想对我笑,但笑得很难看,尴尬来到第三天,没有减缓。

徐爷的家坐落在斜坡上,徐家小院,听起来很有年代感。徐爷很瘦,一个人没多吃饭。兴趣捡垃圾,他每天捡,每天也和邻人们收,给小院撑得都没路能走,院门也关不上。大家都习惯了,纸箱旧书瓶罐什么的,只要放在门口,一下就让他小院吃进去了。他正在清理,东抬一摞,西提一沓,都排墙靠好了。挂脖子的毛巾湿湿的,黄黄的,脸上白斑一块块,汗都顺眼角的纹路一行行滴下。

在电视剧这样的老人大多很和善,可是徐爷不同,只要是活的他都不喜欢,手里没拿书报、纸箱的,太靠近家门的他都赶,若他赶了还走得很慢,一只蓝白拖鞋就飞过来,好像这路他开的,或是你欠了几世的债。他重听,看不明,“去去”是每天都要重复好多次的口头禅;现在他正对我笑,“小家伙,吃早饭没有啊?”我都想好了,左手挡脸,右手遮裆,他手劲有限,拖鞋一般飞不远,可他没丢,好像我债都还清了。

“爸!”一只男人的手拨开窗户,手臂上有龙也有凤,花花绿绿的,腕上的金表看上去是真的,只是颜色和文身全撞了。一颗小平头,大圆脸,看起来在里面吃得比他爸还多。嘴里的烟往上冒,熏得他眼眯眯的,跟他爸一样,看不出是不是睁开的,就像人家看到我跟我爸的时候会说的那句,这两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喂你动作快点。”那人又催,但徐爷还在笑,他笑起来其实很和蔼,就是动作慢,儿子长得也不算太凶,吓人的是那颗小平头,还有身上那些龙跟凤。

“你看看我这脑袋,老记不住事情。”徐爷慢慢走,纸箱绑好,靠墙,还要压两下,和拍孩子的头一样,“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这是他第一次问我话。

“我叫王天佑。”我回答,窗户里的男人还在看他,听闻对话转头瞥到我身上,很快又把窗户关上,整个小院恢复到跟没事一样。

当王天佑表情夸张地对许子洋描述这件事时,许子洋正在抓紧时间把王天佑背不全的课文尽量写在橡皮擦上,下节课要开考了,王天佑将自己考试的成绩全部推到他身上,“如果考不好你就......”如果考不好会怎样呢?王天佑从来没有明说,他只要眼睛一瞪,许子洋就会低下头不再说话。而现在王天佑正将一只手平摊在课桌,整个身体斜靠在椅背上,不停抖着腿在等他把答案填满橡皮擦。

许子洋认为的世界原本就是这样,被孤立太久的时候就会习惯的,但某天有个人靠过来了,他伸手敲敲你的窗,说,“嘿,我们来当朋友吧。”于是王天佑就成了许子洋生活中唯一的光,只是这道光需要一些代价,无非就是将所有东西分一点给他;当然,说一点都算是幸运的,但唯有如此许子洋才不用一个人逛街出去玩,不用一个人走路回家,不用像小时候那样自己用脚蹬跷板、投篮筐,这是交朋友的代价,听起来有些荒唐,王天佑的予取予求竟是许子洋日常中唯一能看见光的地方。

见班上唯一的跟班没有理他,王天佑站起身子又将音量放大,“听说他可是杀人犯。”许子洋抬头看了眼王天佑信誓旦旦的模样,撇了撇嘴。

其他同学则是纷纷围拢到两人座位旁,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要求王天佑继续讲,王天佑故作深沉,偏要等到隔壁班的王瑄妤接近教室外的走廊了才肯继续说话。“我不能说太多,总之现在不安全。”许子洋这回可是看见了,当王天佑刻意把音量提高的时候王瑄妤确实在看他,校花的一双大眼和王天佑对上了,眨巴眨巴。那个校花,全校有谁不喜欢她,可惜的是王天佑先和自己说他喜欢上了。

“又在编了。”王天佑的死对头站在教室最后方,一票否决了他,也切断了王天佑和王瑄妤对接在空中的眼神对话。众人回过神来,似乎林世豪说的才是实话,毕竟全班哪有人能打过又高又壮的他,这个年纪往往是拳头说话,说最大声的人便是全班的信仰。

“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王天佑说出这话的眼神是对着王瑄妤的方向,他们双方站在前后两端,跨越整间教室相互叫嚣,一个双手在胸前交叉,一个将单腿跨在课椅上,像是两名海盗在航途当中碰见对方,以终生的归顺为筹码摁下契约,要比赛谁能来当新任的海盗王,而全程王瑄妤也一直在场。

“他真的会跪下来舔你鞋吗?”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许子洋还是很不敢想象,他紧紧抓着背在肩上的书包,只要王天佑在期末前能证明杀人犯的存在,下学期林世豪就让他当孩子王。

“当然,你当我证人不就行了。”这句话被许子洋翻译成“你是特别的”,他才张嘴要问,两人已经来到院外的铁门。小院里摆满被红绳捆紧的书报纸箱,并排靠拢在四周墙面,屋里的喧哗夹杂锅铲敲击传出炒菜香气。

两名少年躲在转角的一辆休旅车后,王天佑指向庭院里的躺椅。躺椅上的老人捏着嘴角牙签,绿色的老兵汗衫一半被掀起,肚皮一块块的老人白斑,和脸上一样。那扇小窗正对里屋的餐桌,几只同样刺龙刺凤的手各举着一杯红色液体,互相碰撞之余还能听见几声较为宏亮的“恭喜,恭喜”,红色的酒在摇晃当中洒了出来,一滴、一滴沿着手腕倾流手臂。

让许子洋如今都记忆犹新的依然是那乡下的田野,那时他更小,那时地更大,那时他会一个人走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窥探乡村的秘密。他曾经幻想要在每个收割的季节驰骋彩色的大鹏鸟,俯瞰这片与余辉相映的金色田地。他还会幻想自己是株草,跟着稻麦在阳光下恣意飘;直到他飘着飘着目睹了养猪场里的屠夫正举着刀,麻木又粗暴地切割咯咯叫唤的牲口,倒灌在盆里的红便取代了他原本童年色的记忆。

“爸!”那双与屠夫同样刺满文身的手也正举起他掌心中的腥红色液体,走到院子里高声叫喊他的父亲,老人低垂的肩膀在转身时好像已不属于他自己。

许子洋的视线寸步不离男人手中的酒,当老人颤巍着撑起躺椅把手,肩膀一顶就撞到了男人的手肘,也推翻了他的杯中酒。那摊刺眼的、闪烁的酒就这样喷溅至空中,最后摔落,汗衫和躺椅被洒上一大片远看是霞光、近看是赤火的红。紧跟随的是里屋酒瓶貌似被摔破,男人从口袋掏出两张纸钞递给正慌张擦拭的老父亲,让他去买酒,再从地上捡起一块布,吐掉嘴里的烟骂骂咧咧地重回里屋中。

“你看见了吗?”许子洋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抠进掌心,肩膀往内缩。

王天佑拍拍他的肩,“怕什么啊,我罩你啊。”一句话就要走了许子洋身上所有的现金,许子洋噘着嘴把书包里所有能给的都给了。那些扎眼的红从童年追到青春期,从乡下追到城市里;时隔多年,再次证明他还是个懦弱的人而已,他需要不断地花钱才能买来另一个人对他的庇护。

桌上的苹果切了对半,一把刀配上艳的红,切得整齐。爷爷手里拿着其中一半,坐在电视前瞌睡着不停点头。爷爷的记忆是在许子洋窥见秘密那天一起丢的,许子洋很羡慕,怎么能够一觉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如果他也能不记得该有多好,如果他的世界再没有红色该有多好,如果他当时听话不到处乱跑,现在那片麦田还是他的家,夕阳的余光也还会温暖地照在他跳房子的背上,爷爷还是会在家门口捏着陶娃娃,秋天还是秋天,这世界的地也还是那么大。

新闻正在直播某监狱里的犯人在保外就医的时间内逃逸,他没看清五官,但是照在脖子上那些文身怎么看都长得和今天那人很像。那些龙凤是活的,和他幻想出的大鹏鸟不同,它们看起来更凶,在这个满是高楼的大城当中,他无处可躲。奶奶从厨房走出来,递给他两盘刚炒好的热菜,表情还是冷的。

他垂着头把菜放到餐桌上,一声“爷爷吃饭了”照例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所以他才愿意用每周辛苦存下的零用钱换得王天佑愿意和他说话的代价。他一直明白,奶奶多不愿意离开老家,但是爷爷的病也只有这里的医生才可能有办法。好几次在餐桌上他想告诉奶奶说他有朋友了,可是奶奶在乎吗?她也许会生气,你凭什么能有朋友呢?你就应该孤单一辈子,苦受被全世界孤立的命运。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来啊......我的儿啊......”他永远记得奶奶跪在棺木前指着他嘶孔的话,奶奶没有错,自己是活该要被抛弃的。

“潭潭,吃饭了吗?”爷爷醒过来了,喊的照样是他儿子的名,许子洋摇摇头,拿起遥控器要转小电视的音量。

我回到家,热了菜,一手拿筷,一手对着电视频道,一直转,现在是整点,新闻播报几乎占据了每一台,有杀人犯越狱的,有抢劫犯被路人当场制伏的,转到一个女生,长得跟王瑄妤有点像,水灵的眉眼,被看了几眼就会淹死掉一样,脸颊也泛红泛红、粉粉的,不过王瑄妤还是略胜一筹的,她不仅漂亮,声音还甜,那是别的女生无法比的。我写了一封信,抄上几句我找到的浪漫的诗,还问她暑假愿不愿意一起出去,看是想去夜市还是西门町。写信的时候我就在想,女生的手牵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爱玉,软的滑的嫩嫩的。频道再转,女主角从高楼摔下来了,钢铁人用单手就接到,还摸到她其它地方。

我妈还在加班,似乎永远是这样,我爸不回家,她也光明正大不把心思放在家庭上,电话里说的还是那些话,说我没出息,不念书,人又活得邋遢。电话是我先挂的,咔一声切断那些机关枪似的响。心血来潮还是做些家事吧,把家里的垃圾整理起来拿出去倒。

回程时天色已暗,经过徐家小院,院门依然没有合上,被风拨动得发出吱吱呀呀的诡异声响。我走过了院子,回看时那门被风吹开得更大,完全露出院里的景象。屋檐下的小灯泡把里面照得昏黄,环境和下午看时完全不一样,那些已经靠墙立好的纸箱又都散了,不分大小次序地瘫放在院子各地。压在一摞纸箱下的拖鞋有些熟悉,露出白色的鞋面和一点点蓝色的固定带,门又被吹开一点,景象映入眼帘,东倒西歪的花盆和躺椅,倒下的花盆里插着好几根烟蒂,躺椅上一块棕红偏黑的、已经干掉的深斑。

“徐爷爷?”叫了一声,没有人应,跨过门槛踩到了一块湿布上,那块布又湿又软,上面红色的液体溢到白色的球鞋尖,无论怎么在地上摩擦,颜色都牢牢沾着了,连地板上的脏污也跟着附着到鞋上。那块红布上被我踩出了一颗颗的小泡泡。

绕开躺椅我逐渐靠近那扇连接里屋的小窗,厨房的灯开着,里面比外面更乱,餐桌几盘吃剩的饭菜,地板有条被拖曳过的、又宽又长的鲜红印记,周围还有几个较浅的、鞋头朝外延伸到院子里的红色脚印。地上散落几条大小不一的毛巾,大的像是用来擦身体的浴巾,被铺成长条状挡在浴室门口,几条较小的则是拧成一团丢在桌上或是浴室附近。

大灯突然被打亮,我惊叫一声转头跑,眼看就要跨过门坎,又被那团染红的布绊了一跤,松脱的鞋带不偏不倚卡进了裂开的门坎石缝,拔了几次鞋子不要了,出去就跑往家的反方向。沿着徐家所在的斜坡一路往下,中途拐进每条我有看见的窄道,最后隐藏在排列的大货车之间观察,几分钟后确定了没有人追上。

身体已经跑出了汗,衣服、裤子和皮肤黏沾,可是却热不起来,跛着一高一低的脚来到那间警察局,大厅中白灯大亮,好几台警车整整齐齐停在门口,跑马灯反复用红字提醒反诈骗警示,还有“安全本垒、一起守护”等标语,我对着门口跨出步伐,想了想还是不敢;轮值台上坐着的还是前两天半夜被我喊来的警员,他那时觉得我报警是在玩,人家是夫妻,房子里有什么声音都很正常,他口气很轻蔑,同行的警员就好些,说我的出发点是见义勇为,只是下回一定要确定了情况再叫他们来。

“你这么勇敢,有天一定会做成大事的。”要走之前他还拍了我的肩。

她还没回家,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把全屋的灯都打亮,徐爷好像死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认识的人死掉,虽然我和他没有太深的交情,但是“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再也不会出现了,每天路过小院时我也再看不见他收拾那些垃圾,或是坐在躺椅上赶人了,那些本来很讨厌的嘴脸,还有喷得我一身的口水,现在想起来,都没有那么嫌弃了。要是别的邻居问起了,我该怎么回答呢?他们会发现那个老人不见了,放在门口的纸箱子再也没有人捡走了,路过那里也突然没有人会拿着拖鞋冲出来了,可是只有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那个大家都害怕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梦里我又一次回到邻居家的凶杀现场,这次换那男人提着他爸的头,一步步向我走来。

“每天睡过头每天睡过头,你看看都几点了?你以为已经放假了吗?”她从来也不敲门,每次都是“呯!”很大力就把房门推开,金属门把撞到墙壁又反弹,每天,几乎每天、每天早上我都要这样醒来,今天她的手劲不如以往,门和墙壁只是轻微撞了一下。

我坐起来,才看见她有些泛红的眼眶。她拎着鞋,问我另一只去哪了,昨天那些不是梦,徐爷爷的笑又浮现出来。我没有回答,径直越过她,又看见餐桌那颗夹着红色绞肉的叉烧包,根本吃不下。

餐桌下有几张被撕碎的纸片被丢在地上,只有几张,卡在椅脚下的那张上面有字,撕了一半,我爸名字的第三个字,一看就是他签的。爬到墙角又捡起两张,其中比较大的那张印刷体的黑色大字映入眼帘。

“离婚?”我问她,她走过来,伸手就抢,那双平常能够喷出怒火的眼,今天却红得很不一样。

“是你爸要离婚。”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像从前的理直气壮,后面还是那些老话,不论我接不接受,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她说以后只能靠我了,再不争气,家就等着散。

家不是早就散了吗?

她跪在地上,捡起那些没有清完的纸片,她在上面签名了吗?还是这件事情已经被我爸单方面决定了。我争气他就会回来了吗?争气他们就不离了吗?为什么我跟她就是不能在同一条频道上说话。我抓起钥匙,甩门前看见她还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板,一手在抹眼睛,我转身还是轻轻把门带上,离开了家。

“现在我说不收就不收。”我压低帽檐路过徐家,男人正在和一个妇人吵吵嚷嚷,小院里杂物已经清空不少,“是徐福安说要收的,现在又说不收,那这些怎么办?我不管了。”妇人双手一甩,书报全扔在地上。“我也不管,我怎么管?他不在,我说了他不在。”男人看看屋里还没整理完的凌乱,再转头妇人已经离开,他吐掉嘴里的烟头,那些被放在门口的书报真的也不理了,转身走进院子,提出好几袋没被清理的瓶罐,钥匙在手里咯啦咯啦转,离家时咣一声大力把门甩上。关门前我看见那把被风吹着晃动的躺椅,上面没有徐爷,只有那块我见过的深红色的斑。

他当然不在了。

我想起我妈,我爸与她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没有积存东西的习惯,凡是她买的,他都不喜欢。她从前全职顾家,我们一个上课,一个上班,她闲下来一打开电视就是买:买电锅,说能煮好饭,但我爸几乎不回家吃饭;买床组,说躺起来更温馨柔软,但他时常睡沙发;我爸不领情,她开始买中药为我熬汤,我吃一口就说太苦吃不下;买多功能文具组,我用了一天就把它摔坏了;买书架,上面放的全是英雄动漫画;再后来,她只为自己买了:她不服老,买保养品;她说全身痛,买肩颈按摩器;她说想学刺绣,布料针线买来又说想画画;买了一个大画架,那些颜料味道让我爸更不想回家。

最终她把家里堆得满满当当,和徐爷的小院一样。我爸不回家,她便开始上班了,每周最多就煮一次饭,床单洗到褪色也不换,要笔就给零花钱让我自己买,她也开始不回家了,三个人各过各的,她不在乎了,但还是常常在买,买来的永远也不会用上。我摸摸书包已经断裂一半的背带,我妈没变,还是那个爱买东西的我妈,那是什么变了,家为什么会变这样。

许子洋也发现了王天佑整天的漫不经心,他似乎在想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下一秒又表现得很是忧心忡忡;他好像有些难过,又好像没有,他像是在计划什么,又或是在害怕什么。“我看见一个天大的秘密。”王天佑丢到后座的纸条里只写着这样一句话。

当年紧随而来的是市里父母的消息,“你爸妈没了。”他看见双双哭倒的爷爷奶奶时后悔不已,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清晨的田野中感到悲伤,小小的脑袋充斥着对自责的无尽想象,田埂和爷爷奶奶哭干的双颊都裂出条条歪斜的缝隙,他想,这全是因他过于的自由与好奇,才让赶来找他的爸妈把车开翻了。他被送到满是尘烟之气的地方受刑,承受一年又一年同侪间的轻视与排挤,而童年确认已死在了那间屠宰场里。

此刻的王天佑是否也有和他一样见不得光的隐情,是关于那个男人吗?他是不是也看见了这世上最污浊的真相,关于人的兽性,关于人变成了兽再将其它的兽赶尽杀绝的真相。

许子洋回了几个大大的问号,大魔王的出现打乱了前座心事重重的遥想,转头看见林世豪的那刻,王天佑眉间的纹络瞬间紧缩成一朵萎皱的小花,从书包被抽出一张还散发着浪漫香气的米黄色信卡,他来不及伸手去抓,那张写给王瑄妤的句句不切实际的未来理想与情话便被林世豪拿到讲台上,带着嘲讽的冷笑大声朗诵宣扬。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声情并茂的告白小浪花一拳又一拳打在许子洋心海上,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握得很紧了,脸颊也涨得烫烫的,可当然他是知道的,每次王天佑讲起王瑄妤的时候他都在场,自己只是从乡下转学来的“乡巴佬”,人家怎么看得上。

窗台边上王瑄妤已经被别的同学喊来了,许子洋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当她听见那些告白是高兴的、还是冷漠的,他更希望王瑄妤的表情是和念出信的大魔王一样带着嘲讽的,翻个白眼,嘴角上扬,再耸耸肩膀,可是王瑄妤照例用她不承认也不否认、不轻视也不认同的态度,摇头笑笑就走了。许子洋失望了,王天佑也失望了,大魔王林世豪是最大的赢家,全班都在拍手鼓掌,王天佑怒拍桌子,手掌拍得和他的脖子一样红红的。

“你最好不要惹我哦。”这句说完林世豪笑得更大声了,王天佑想冲上前,许子洋拉住他衣角,此时天空已经变得阴暗,他看见王天佑的侧脸被映上今天的最后一道阳光,再过不久恐怕就要下起大雨了。

“只剩下两天,你证明得怎么样了?”许子洋刚想帮他说话就被王天佑的手势按回去了,他歪着头用眼神询问王天佑,而王天佑拨开拉住他衣角的那只手,径直走上讲台把那封信抢走。

“你就等着舔鞋吧。”王天佑冷冷拎起书包时甩到了许子洋的桌脚,课桌摇晃几下和他的脚步同时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咚咚咚,那是奶奶拿着敲棺棍敲打父亲棺木时的回音,“不孝子啊,你怎么能比妈妈先走啊……”那段失语期间的记忆又铺天盖地,他拿着书包匆匆追了上去。

当王天佑在校门口说出昨晚的画面时自然是虚张了,躺椅下压着的拖鞋说成老人的小腿,举刀的男人最后追出来,王天佑横越三条街区好不容易才甩开;除了这些,那条挡住去路的红布,那些倾倒凌乱的纸箱,还有杯盘狼藉的厨房都是句句属实的。此时的暴雨已经浇下来,许子洋一直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你跟你妈说了吗?”老人是否也像猪只一样咯咯咯叫唤,是否也和它们一样四肢抽搐地对着唯一的目击者发出救我、救我的信号呢。王天佑只是摇头却没有回答,他要求许子洋将一切在笔记本上记录得巨细靡遗,如果,如果他遭遇了什么不幸。

“你是说真的,谁都不能说,只有我知道吗?”

“那当然啊,我是因为信任你才告诉你的。”秘密交付的同时王天佑再次要走许子洋身上的所有现金,但许子洋身上已经连一块钱的铜板都没有了,他拔下爸妈买给他的最后一份儿童节礼物——戴在手腕上六年的电子表,但是王天佑并不领情,一挥手便将它甩到地上了,“现在谁还戴电子表啊。”他不屑地说道。许子洋没有及时接住那块表,摔在地上的表带和表面很自然断开了,他捡起来卡了几次也卡不进去,急得眼眶都热了。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交给你了。”一沓暑假作业从王天佑的书包里全部交到许子洋手上,大雨淋湿他们各自一半的身体。王天佑抬起书包盖住头顶,奔跑着离开校门,离开之前他说今晚便要去寻找证据,“如果我回不来了,记得让林世豪趴在我坟上舔鞋。”还在用衣服把表面擦干净的许子洋则待在原地,看着个个从暴雨中焦急赶来的家长,天就要黑了,最后他只能尽量接近有屋檐的地方一面躲避一面前进,直到快要进到家门前了雨才停。

许子洋回家时试图要把表带修好,固定的一根小针不见了,就算用剩下的一根针勉强固定,戴一阵子就会再断掉。“如果我回不来了......”后面那句说了什么他记不清,看着再也修不好的表,又想到王瑄妤的笑,他发现自己对前面这句话已经产生期待了。

我才走到家楼下,就听见哀怨的佛曲在楼道里播放,三楼户主家门大开,大大的白幡挂起,折好的纸莲花摆放在靠近门口的小桌上,屋内的冷气从走到二楼时就能感受到凉。郑爷爷重病很久了,咳嗽声从冬天以来就没有断过。

拨通了电话,那头还是一样吵杂,好像听见上司正在骂人的话,加上稀碎的、正凌乱翻阅的纸张,不知道她今天哭过了吗。这是我第一次到家时主动打电话给她,上次一起坐下来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得自己带上钥匙开门回家,回家把灯都开得亮亮的,自己热菜,自己对着作业说话,可是难道原本的生活不一样吗?

“今天芋头特价,买了不少,你们多喝点汤,明天我再做甜的。”

“唉呀水加太多了,饭有点糊,你们将就点吧。”

“下周社区办活动,我想出去走走。”

“你又得加班?那我不去了吧,洋洋没人顾了。”

“今天作业多吗?做完了陪妈看两集连续剧怎么样?”

“又不回来吃饭,我做这一桌子谁吃呢?”

原来这才是我妈原本的生活吧,期待我们谁能提早回来,最后却还是一个人把灯开得亮亮的,一个人煮饭,一个人对着连续剧说话。

“爸是因为我才不回来的吗?”我问她。

“你在说什么傻话……”

她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又再骂,关于郑爷爷的事她也没明说,匆匆挂上电话。

打开放在衣柜里的百宝箱,记得那颗幸运铜板是放在它最底下,几年前我爸给的,那天我跟我妈在街上吵了,我要吃快餐,她说卤肉饭,我爸一扔铜板,正面朝上,最后吃了快餐,我妈气死了。那铜板多幸运,当时我就收起来了,现在摸它,正面全糊的,字都磨光了,反面还是很立体,我才知道我爸是故意要我选正面的,讽刺的是,正面被消磨的表面才更像现在这个家。

还有块猪精骨,椭圆形,小小的,以前玩水受了惊,她跟收惊的小庙求的,那时大浪来得突然,我差点被卷走了,回家昏睡三天,谁叫也不醒,她哭得死去活来,到处求神问卦,最后还是在枕头底下压了这块猪精骨,我才像没事人一样。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是拨打了他的电话。

“你妈叫你打来的?”

“如果我能做出一件了不起的事,那你是不是就愿意回来了?”我看着桌上摆的东西问他。

“好好读书,不要让你妈失望,我有空会回去看你的。”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我吗?

连续加热几天的饭菜味道已经变了,有些酸,这很正常,她猜不透我们喜欢吃些什么菜,只能看着我们的反应去变换口味,或是用越煮越多来取代,但现在唯一会回家吃饭的人也只有我了。

“你煮这么多他不爱吃的有什么用?你看,吃几口就去房间了。”

“我不能吃蒜,你听不懂吗?”

“以后我不回来吃了,你们自己吃吧。”

饭菜的味道已经变了,我还是勉强把剩下的都吃完。把东西铺成一排,幸运铜板、猪精骨,和我好不容易抽到的英雄卡钥匙圈,还有,一把短刀。看着这些煞有其事的物品,如果我就是他们眼中的那么不堪,做这些事还有意义吗?

“你这么勇敢,有天一定会做成大事的。”那名警员拍着我肩说的话,当时我妈笑得尴尬,其实心底也不相信对吧。

院门紧闭,围墙上有排为防小偷而铺的玻璃渣,墙不高,但也需要踩着门口的车上去才行,但上去之后又要怎么越过那排障碍。我又折返家里,念经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翻出冬季的校服外套,棉质的厚度足够我徒手撑过那面墙了,手套也要拿上,再次回到徐家门外,站在车后观察该从哪一侧爬起。

“医生怎么跟你说的,叫你至少半个月不要走动嘛……”是男人的声音,他的双手还正推着一台喀啦喀啦滚动的轮椅。

我想起从小到大最常被问到的问题——“你的梦想”,我的梦想从抓周时就决定了,当时在地上零散着一堆材料当中我选择了哨子,到后来上了幼稚园、国小、国中我都没有改变过这个愿望,那就是我一直想要成为一名警察,并不是因为我多有正义感或是多想除暴安良,纯粹是觉得他们的制服看上去帅气又嚣张,走在路上谁见都怕。记忆永远犹新的是跟着妈妈去过一次菜场,路上一个阿姨正在叫嚷钱包被偷了,我对准一个看上去脸上就写着“我做亏心事”的路人,拉着他的衣服就和大家说事情是他干的,当时真的警察也到了,最后在菜摊旁的水沟边发现了阿姨的钱包,而我妈为了道歉还把自己买好的一袋水果送给对方。

当我看见轮椅上的老人时,才恍然我确实证明了自己,一次两次三次地证明了在我妈我爸、林世豪王瑄妤面前,我就是那个激不起一点浪花的小咖。

“你还能做好什么事情?”我第一次主动帮忙换灯泡,却把整个家的电都跳停了。

“考过几次了?为什么还是会忘记?”同一道题目,答案我就是算不清。

“你看看你?不要来帮忙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想一起拖地却把水桶打翻了,水几乎溢满整个客厅。

“小孩子三更半夜不要乱打报警电话。”还有那晚的警员当着整栋楼的面对我说的这些话。

徐爷爷他们已经进到屋里,我向院子上方看去,下过雨的天空还是密布乌云,即使摘下口罩还是喘不过气,心脏怦怦直跳,跳得脑袋嗡嗡直响。坐着的石阶和前几晚的楼道一样冰凉。

让他们都再也看不见我是不是就行了。我将刀口对着手腕,划横的还是划直的,反正听说很痛的,血会喷得到处都是;我又将刀口指向脖子,可一刀下去万一我后悔,是不是连呼叫都没有机会了;我把刀口移到腹部去,说不上为什么,那里现在已经开始痛了,也许是紧张的关系,这刀下去痛感又得加倍多少呢。

不,死的为什么要是我呢?是本来该死的人他没有死啊。果然只能如此了吗,只要让事情变成真的,那么这些事都不是事了,那么他们还会相信我才是对的,是吗?就是的吧。

我在周围徘徊了半小时,手边该有的都有,等里屋的灯都关上便能动手了。临近九点,徐家有动静了,男人又铃铃当当转动手里的钥匙,他关掉里屋的灯,留下院子里的照明,接着走出家门。我又逗留一阵,确认路上已经没有来往的路人,再次爬上那台车。车子没有警报器,且墙上的碎玻璃细看并不全是很尖利,有几个区域较为圆滑,两个手掌的宽度,足够我撑到上面了。

我深呼吸,双手一撑就到围墙上,还是低估了那块区域旁边碎玻璃的锋利,左手掌被压出一道红印,但右手掌最厚的那块肉和手套却被刺了一道口,血滴下来,速度很快。我看了一眼墙与地面的距离,大约两米,比我高出几十公分而已,现在只要两只腿跨过来了就能立刻落地。

可是,杀人被发现了要坐牢的,两米的距离现在看上去变成了20米甚至更高,摔下去会头破血流的那种高,可是会被发现吗?许子洋不是能当我的证人吗?我只要制造尸体,人是他儿子杀的,这附近谁也没看见,可是万一他儿子突然回来看见了,可是,他都出去那么久了,会那么倒霉吗,可是,我不就是因为这么倒霉所以才一次也没成功吗?

那些人的脸都出现在下面了,林世豪、王瑄妤、许子洋、我妈、我爸,我摸出幸运铜板,它当时为什么会正面朝上,不还是靠我爸帮我的吗;我又看看猪精骨,一次溺水已经把我妈吓得不清,为什么我总是要让她担心。

我还是跨过来了,整个身体自然垂到地上,外套也同时被扯下。躺椅上还有之前看见的深棕色斑迹,透过窗户向内观察,有光,红红的,像阴间烧出来的火,能看见,却不亮。试拉一下,通往里屋的门没有锁,这是我第一次进到徐家,老人身上特有的酸气和烟头的气味刚进来就能闻到,我差点要咳,用衣袖捂着鼻子还是忍住了;餐桌上还有吃剩的餐盘没有收,饭菜几乎黏在盘子上,地板不知道是黏还是油,每一步都得扶着家具,很难走得稳当。绕过餐桌,手掌心全是汗,这里很热,我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左手边是两间相连的房,两房之间有个神台,左右各摆一盏红色的烛灯,灯光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神台正中间正点着香,香灰和纸烟的味道混合了,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很难形容的刺鼻气息。

徐爷明显在较里面那间房,他的鼾声我熟悉,断断续续,三长,顿一下,两短,还会突然停止了呼吸似的憋着就再吐不出气,通常没几秒他就会惊醒,呼哧着大口喘气。我朝着有声音的房间走进去,老人身上的味道更浓了,比许子洋的还重得多,红色光晕隐隐照进房间,我还是不小心撞到了床边的轮椅,轻轻的,几乎没有发出动静,但绕开了轮椅却没发现那矮桌,还有矮桌上老太太的黑白像,暗红色的光晕把她的笑容照得阴森极了。

“啊!”我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叫出声没,一步两步三步退到轮椅那就直接向后倒了,挥着双手想扶住东西,连矮桌也被我抓得掀起,上面的遗照直直扑向我身体,上面的笑容更诡异了,光晕变成一团血红色的雾气缠绕住遗像,还将她的嘴角弧度勾得更翘了,她的眼神直直的,在我全身打量游移,又刺进我体内的脏器,“救命,救命啊……”我想找到刚从裤腰飞出去的刀,双手怎么摸索也找不到,房间亮起来了,强烈的黄光直接和我眼睛对上,烧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啪”,徐爷爷坐在床上,而男人也出现门口,手里拿着一根铝制的球棒。我撑着地板试图要站起来,肠子却被拧成了一团,遗像的手伸进来了,她捏住我的肠子,还在用力扭转,男人已经要走过来了,一步,两步,三步,唰,唰,唰,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王天佑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来学校了。

他曾经像道射出乌云的阳光,有些灼热却也温暖地照在许子洋落寞的课桌上,他不断剥夺许子洋的东西,同时又有让他依存的能力。“你还是得听我的,因为这件事是我告诉你的。”这句警告犹言在耳,许子洋是取代不了王天佑的。

但现在许子洋认为王天佑已经从调查的过程中坠落了,并且摔得稀碎,而自己还站在原来的高度上。“那人也不过就是这样。”他在经过厕所的镜子时看见那张笑脸,“最有实力的人才能够活到最后面。”许子洋相信这句话。

这学期就要结束了,林世豪还在讥讽王天佑没有实现他的话,“他肯定是躲着不敢出门了。”许子洋托腮看着林世豪对着全班在笑话,接着就把笔记本里那些王天佑要求他写下来的话全撕掉了。

当老师介绍从乡下来到城里的转学生时他从头到脚打量,叫陈俊安的新同学被安排暂坐在王天佑的位子上,身上传来一股山沟子之间的味,除了臭,还有外表下急于隐藏的、他所熟悉的懦弱与卑微,他畏懦到不想被世人看见,头埋得几乎可以藏进抽屉里面。

“你也是乡下来的?我也是呢。”许子洋拍拍前桌的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陈俊安的眼里放了光,当时王天佑是怎么做的呢,他几乎只用一句话便把许子洋的信任勾走了。“嘿,要不要一起玩?”大概是这样的一句话,许子洋把接下来的学习生涯全贡献给了他,包括他的零用钱和收藏已久的动漫卡。

“嘿,要不要一起玩?”他主动先拿出自己的卡牌和陈俊安共享,比起还有零用钱的他,陈俊安似乎什么都没有,手表甚至比自己的还要旧,表面上的屏幕时暗时亮。

“以后我罩你啊,我还会跟你说一个天大秘密,怎么样?”他一只手摊放在课桌,一只脚不断抖动,整个身体斜靠在椅背上。

放学后许子洋想要亲自确认王天佑是什么情况。来到徐家小院,抬头看见碎玻璃上鲜红的印记。许子洋侧着一半的身体探进院子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王天佑和他提过的躺椅,而挂在躺椅上的是他非常熟悉的东西,那件黄色的体育服外套,外套和躺椅一样都沾有血迹。

他放下还想前进的脚尖,踩到地上一块白色的碎骨,在花盆边又出现一个眼熟的物品,王天佑的鞋只有一只就立在花盆边缘,鞋面同样也被染上黑红色的阴影,他不再往里走了,捂嘴冲出院子来到马路边,把手撑在大腿上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小时的他窥视到屠夫恣意杀牲的现场时,第一次在熟悉的麦田当中走乱了方向,返程的途中月光已经取代落日照在小径,像绵又像糖的白云变成昏黄的、边缘发散着毛状的绒絮。他将自己隐蔽于齐高的稻穗中,既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怕屠夫发现他的踪迹;大人闻声而至时日头已从东方升起,调皮过头的孩子蜷缩在一丛低垂的麦颈间,一度失语。但是此刻,他在探知真相后的步伐早已多了几分自信,即使是同一件事也再掀不起他当年的恐惧。

他坐在路边缓了一下,起身走着走着又走到王天佑的家,有时他来等王天佑一起上学,但王天佑从来不让他上去,嫌脏。他不知道王天佑家在几楼,一层一层走,到了三楼大大的白幡就挂在门上,男女的哭声和哀凄沉痛的佛曲张扬在整个楼道间,那片白幡在许子洋眼中变成了圣红色的披肩,几乎要闪瞎了他的眼睛,沉哀的佛曲此时也都成为了为他加冕的背景音乐。

“这世上再也没有王天佑了,”他想。

“这世上只会有我许子洋。”

我是在医院里醒来的,上次见她焦虑不是拿到协议书那天,而是我被浪冲走那天,现在她就坐在病床旁边,“爸爸很快就来了。”她没有发动机关枪似的嘴,反而和我道了歉。

“对不起呀,我不该让你吃那些剩菜剩饭的。”她说我因为食物中毒引起了幻觉,拿着刀子跑进徐爷家喊救命,喊完就晕倒了,“是徐家的儿子把你送到医院的,”她擦掉我额头的汗,转身替我倒了一杯水。

“你不骂我了?”

“骂你?我哪一次骂不是为了你好?”她轻轻敲了我的额头一下。

我接过她递来的水,手心热热的,但她递给过我的水从来也没有凉过。许子洋这两天反复出现在我梦里,他一个人蜷缩在阴沉夜色下的田野间,那里好安静,连风吹到他的头发都没有声音。有个男人从远处的一间小屋里提着刀向他靠近,越来越近,我在梦里叫喊他的名,可是他没有听见,整张脸都埋进蜷缩着的膝盖里。那片麦田没有掩蔽住他的身影,最后他还是被拿着刀的男人找到了,两天来每一次我都梦到这里就醒了,一直看不见后续。

我在医院里躺了两天,也见上了久违的爸爸一面,我找出那枚铜板递给他,“它还幸运吗?爸。”我问他,他没有直接回答,但是当天就把行李默默搬回了家。

离开医院时我意外看见许子洋,在他身前走着的是他奶奶与爷爷,我走过去,主动约他,还碰了他的手一下,冰冰的,被他闪开了。他没说话,点点头,我们就这样挥手分开了。

下午两点的小公园,是我们常约的地方,今天我没有和从前一样让他等,反而提早十分钟到了,可是相约的地方却没有遇见他,往往都是我恐吓他,到了那里没见到人他就死定了;今天我不生气,拿着要还给他的绝版卡牌还加上自己的,我觉得是时候要跟他道歉了。

暑假第一天,游乐区里到处都是人,僻静的树荫下却只有几只小鸟在地上叽叽喳喳。又过了十分钟,最后才在树下看见一道被阳光反射出的光芒。那是一支电子表,连接表带的地方用胶带捆住,还是能看见表带上那幼稚又眼熟的图。我顺着表,看到同时也在看我的许子洋,正要开口,来自他右手里的刀又对我刺出另外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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