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医学课堂里,要怎样才能让知识饶有趣味妙趣横生、又能够保持对生命深沉的尊敬?
大部分时候似乎知识优先。不论解剖课上对神经异位、肢体形态的评头论足,还是生理病理的案例关联、透彻分析,老师们都异常卖力地试图让琐碎繁复的知识更加活灵活现,以调动底下呵欠连天的学生早因不堪重负而无精打采的脑袋瓜们,于是三尺讲台总会被延伸为会诊室、急诊室、手术台,“我记得有一个病人……”,这样,故事开始了,学生们好奇地聚精,感兴趣那或是张三的静脉曲张或是李四的脑瘤或是王二麻子的法洛四联症。
我一度很享受案例分享。毕竟,在区区一节课就要把全身206根骨头和其上标志特性都背下来的压力山大里,这样惊心动魄的课堂小高潮真是太被忍无可忍地需要了。况且,放下课业不说,不还有考研规培眼前忧、医患工资未来愁么?再怎么悬壶济世的情怀梦想,没点儿幽默感咋啃下这摞起来比我高的蓝色生死恋?
可就像所有觉得医学职业应当具有“在鲜血与沮丧之间极富英雄主义的责任感”的学生,我也一向关注医学人文领域的著作。在悲悯天人的大气度和人类生命责任感的大关怀里,我亦心觉课上对病患的无情剖析甚至捧腹大笑冷酷而恶俗,为了不把自己纠结死,我最初和自己达成的和解是:课堂知识是死的,去了临床再关怀。这让我获得了稍许安慰。
直到有一天我读保罗医生的《当呼吸变成生命》,我看到他的妻子露西在曾为医学生学习心电图时黯然落泪,因为她发现“这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不只是简单的线条,还是从室颤到心跳停止的全过程”,她意识到这位病人已不在人世,她为了一位素未谋面的逝者伤心。
那一刻,我怦然心动。
原来知识本身的力量会足够迷人。原来当我学着用一颗善良的心去感受时、医学的魅力可以那么强大。原来临床案例和知识可以不通过幽默感达成和解,它可以共情。
还记得第一次解剖的活体小动物是牛蛙。两人一组,课堂先讲理论后实践。我看着在小箱子里蹦跶的牛蛙,再看看老师讲解的“从口角切开至大脑三分之一而后取出白色中枢神经”,感觉口眼有些干涩,颤巍巍举手问老师:“我们可以先把它们干净利落地杀死再解剖吗?”老师对我笑了笑,说不用,习惯这样就好。过了一会儿,班里又有同学举手:“老师,我们可以给它们喂点儿酒精吗?灌醉了解剖也好呀!”一阵紧张的轻声笑,环绕四周,是怯生生又有点担忧的面庞。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再也不害怕了?我们把心肺复苏的假模特假装是真的,却把尸体解剖用的真尸体当做是假的,我们看着心电图背着一嗅二视三动眼只想着考试成绩,我们已经练就了必要的无情和残忍了么?它真的那么必要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下一次上课案例分析我笑不出来了,老师在讲一位食管静脉丛出血的病人,护士刚走过去,病人就冷不防往她身上哇地一大口鲜血,像是喷泉一样,白色护士服全被染红了。此起彼伏窸窸窣窣的笑声。我看向老师,禁不住想这位病人那一刻心里的恐惧和绝望,然后我看到老师脸上一样毫无笑意,他眼神那么严肃,还有一点悲伤,一点沉重。
我怦然心动。
那一刻我突然再一次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也理解了发笑的同学、看似讲笑话的老师。正如成长需要时间,培养对生命的尊重和悦纳自己当下或许有些不敬的幽默亦然。我们是医学生,还坐在教室里,捧着课本看生命的纹理就像将贝壳放在耳边试图听一整片海潮音的小孩,正如基因有简并性,蹒跚学步之时自然容错,而此时于旁牵引,看着我们一如看当年的自己的,又怎么不是一位伟大的心灵?老师也像自己当年被带着一样,试着妙趣横生,宽容我们的不敬再盼着我们长大,自己却再笑不出来了。我怦然心动。
再打开书本的时候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我知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摘苹果”的意思是无数前辈切切实实的一生,是无数人或家庭的哀苦和血泪。我依然热衷于上课的案例,或许笑的少了,想的多了。我依然看“秀才学医,笼中捉鸡”的人文“医学汤”,也会为了“咱们在做儿童医学的人工作意义重大,因为全国的医疗同行都很痛苦,可是回头一看儿科那帮傻子穷成那个德行还坚守岗位呢,咱们有啥不能忍的?于是我国的医疗队伍就可以保持大体稳定了(李清晨语)”这样的句子会心一笑。
偶然翻开一本《生物心理学》(John P.J. Pinel著 杨莉等译),其中神经生理那一章,结尾放了一张大大的神经元银染照片,遍布专业术语的厚厚教科书硬是在旁边郑重宣布着:“本章旨在呈现脑的美丽和科研艺术,希望这张图可以带给你灵感。我也很好奇这个神经回路曾经蕴含着怎样的想法。”像是舞台剧的落幕词,无与伦比,庄重美丽。
如果生命可以被格物致知,如果医学可以走进人文关怀,走进对心智的热衷,对自然的谦卑,对善的热爱,对美好的、纤细的事物的敏感和敬意,那么或许我们、有幸更好地“认识我自己”的医生医学生们、能撇见更多知识殿堂里神性的光。而正有那么多人在为之点燃自己,照亮前方的路。我忍不住怦然心动,为这传承的火焰,为这迸发的思想,为善的心,为生命,为美,我忍不住——
怦然心动。
(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