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栀子花的清香,山头挂着枇杷经历春夏秋冬的橙红。
枇杷又熟了。
你戴好草帽,分批把几十个箩筐搬到山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个箩筐用纸包好,保护着每一颗果实,我嫉妒果实可以得到你的呵护,而我远不及它们来得重要。
这个情景,这些娴熟的动作,我看了三十年。三十年前,在“重男轻女”观念盛行的环境中,我来到这个世界,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能想象得到你有多么的失望,甚至决绝的想要把我送给别人。尽管你还是留下了我,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人。
时间会带走一些东西,却把一些感觉留在心尖。
1990年,我三岁,弟弟出生,大概是你快乐的顶峰了吧。
我看到了你久违的笑容,看到你眼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泪花,也第一次在疲惫生活里看到你的温柔缱眷。那段时间,我过的无忧无虑,不再担心被打被骂遭白眼,年幼的自己不懂成年人世界为何如此多变,总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才导致黑暗的到来。我多么想往回走去拥抱那个不知所措的自己。
1995年,我上小学啦。
年仅8岁的我已经懂得读书的重要,小学整整五年,成绩优秀,不愿服输。
你说女孩子不需要考大学,小学毕业就成。
当我拿着一张张的奖状回来,我还是看到你笑了。我开心地把奖状贴在墙上,有客人来你都会说“这孩子很骄傲,你看把奖状都贴那么高。”
小学阶段,我跟弟弟经常打打闹闹,挨在身上的打不少,甚至通过你和父亲手中的棍子,我就可以判断留在腿上的疤有多深。我以为只要努力读书,就不会挨打,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渐渐地,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隐藏自己,学会压抑自己的快乐和难过。
13岁那年,我到离家20公里的中学过上了寄宿的生活。
你和父亲还在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对黄土背朝天。
日子还是一样拮据,田里种着符合季节的各种农作物,西瓜,白菜,荷兰豆,香菇,蘑菇,我们就靠着它们把日子捱过来了。
亲戚们劝说你,女孩子以后嫁人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上学就是浪费,让孩子别念了。
那时候我的成绩还是很好,但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你突然跟我说同样的话。
这三年,我遇到了人生最重要的老师,他告诉我读书的意义,他让我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努力。你默许了我自己的决定,一往无前,没有心理包袱地考上了高中。
毕业那天,你从家里带来了麻绳,把我所有的书装进箱子,踉踉跄跄地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走在我前面,一会换左肩,一会儿换右肩,我跟在你身后,看着你的背影,默默哭了。
而我第一次见你哭,是我出嫁那天,你挽着我的手走出房间,眼泪夺眶而下。我一直以为我是你生命中可有可无的那个孩子,从小到大都乖巧懂事,认真读书,努力在城市立足,但你从不过问。人家都是无比美好幸福的一家子,而我是无比懂事的孩子。我们都是在不知道怎么表达爱中长大,对亲密关系的不自然和不习惯,使得交流变得有困难。
你一出生就注定要为生计奔波,没有童年甚至少女时代可言。你平静地述说小时候放牛赶鸭赚工分的日子,述说着曾经黑暗无边的日子。
你和父亲一起撑起一个及其贫困的家庭,二十岁开始陆续有了三个可爱乖巧女儿和一个让你此生骄傲的儿子,除此以外,你必须跟柴米油盐作斗争、跟家中刻薄长辈做斗争。你像个陀螺,永远都在转,世俗的鞭子让你伤痕累累,却也让你屹立不倒。尽管你的人生这样百般锤炼,你却只是教给了四个子女如何去爱、包容和给予。洗着你满是汗水的衣服,看到衣服被太阳晒褪色的后背,突然好心疼。你的手不再细腻,却依旧很暖和,充满力量,依旧可以在厨房像变魔术一样可以变出各种美食。时光带给你的不仅仅是脸上的皱纹,还有刻在骨子里的坚韧。
而今,年过半百,依然勤恳劳作,仿佛你和生活早已握手言和,没有奢求,没有抱怨,只是努力站稳脚下的土地,不负秋实春华,也不负冷暖人情。
长大后我成了你,我成了妈妈,有了盔甲,也有了软肋。
已为人母的我,如今有个天使般的女儿和细心的丈夫,少女时代的婷婷玉立也慢慢的融进了清晨研磨的豆浆里、融进了炎夏午后摇扇驱蚊、深夜为子女拉扯被头的琐碎里。
期盼着某一日我们依旧一张竹席三个枕头,话一宿婆媳妯娌的东西长短,在某个迷雾的早晨亲手为你戴上一枝淡粉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