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同感,人生到了周围人都认为你应该是“成熟的成年人”的年龄,有烦恼的时候,慢慢不再寻求有人倾听,说是胆怯也好——不敢把喜怒哀乐托付给他人,说是妥帖也好——怕给别人忙碌辛苦的生活中再增加负担和困扰。
更要命的是,我还不相信有一个上帝或真主可以听到告解——信仰这种事,跟聪明或者愚蠢一样,难以假装,尤其骗不了自己。
那怎么办呢?
有一天,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街角,发现了一家便利店,墙上贴着几张信纸。
问:我讨厌学习,可是又想考试拿一百分,应该怎么办呢?
答:请拜托老师进行一次关于你自己的考试,因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所以肯定能拿到一百分。
另外一张上面写着:
提供商品商品订购服务,欢迎咨询。
咨询方式:把信件投进门口的信箱里,一天后可以到旁边的牛奶箱里拿回信。
是什么样的店主会在便利店门口贴出这种告示呢?一间便利店竟然还提供咨询服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在这种看起来很像儿戏的东西上耗神,应该只有小孩子才会当真才对,这么说,店主一定是一个慈眉善目喜欢含饴弄孙的老人吧,所以才有这份耐心配合孩子气。
“因为原本只是孩子们跟我开玩笑,所以一开始问的问题都没什么正经。但我坚持认认真真地回答每个问题,渐渐严肃的咨询多了起来。比如'爸爸妈妈整天吵架,觉得很痛苦'这样的。后来从某个时期开始,也逐渐有成年人来咨询烦恼。虽然跟我这个普通的老头子讨教也没什么用,我还是会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思考,做出回答。”店主果然是一位银发斑驳的老人,他说,孩子们都叫他浪石爷爷。
“你回答过哪些严肃的咨询呢?”
严肃的咨询之一
我是一名奥运种子选手,我有一个深爱的男友,是我最重要的理解者、帮助者和支持者,从心底里期盼我能出征奥运会。可是在最关键的赛前强化训练开始的时候,他却被诊断为癌症晚期,他要我不要挂念他的病情,跟随运动队入住训练营,全力冲刺奥运选手预选赛。
可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运动员之外的“我”,这个“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放弃训练,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最后的生活。我也向他提出过放弃参加比赛,他说,不要有这种想法,你参加奥运会是我最大的梦想,以后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都在纠结,尽管还在坚持训练,但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成绩也难以提高。与其这样浪费时间,不如干脆放弃比赛陪着他好不好?可是他又那么坚决的不同意,要是我真的放弃,万一他因为极度失望而病情恶化又怎么办呢?
期待您为我指点迷津。
“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我告诉她,如果真的爱你男友,就应该陪伴他到生命最后一刻。”
“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果断的认为这是对的选择呢?”
“因为我已经提前预知道,明年的奥运会我们没有参赛。”
“……难道你还是'未卜先知'的异能人士?所以才这么有信心的提供咨询服务吗?”我心想,不禁觉得有点被戏弄的感觉,不过我决定继续问问,看看他有什么奇谈怪论:“那她照办了吗?结果怎么样?”
“半年以后她回了信——
看到您的回复,我一开始感到很震惊,因为我想放弃参赛的原因,远没有我在第一封信里跟您说的那么简单纯粹,而是卑微狡猾得多。其实在他发现病情之前,我就遇到了训练瓶颈,深深的感到竞争的压力和自己的无力,我想逃避。他突然生病,让我有了'终于可以摆脱艰苦的运动生涯'的想法,这个时候我放弃比赛专心照顾他,没有人可以指责我,而且我自己也可以以此为理由接纳这样的自己。
可是,您多次在回信中那么坚决的叫我放弃比赛去陪他到生命最后一刻,我却还是下定不了决心。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您是在考验我:如果您让我放弃比赛,我很容易就接受这个建议的话,说明奥运会在我心中的分量的确不过如此,但您一次又一次的让我放弃,我却始终无法下决心,就说明我自己对奥运会的感情其实很深厚,我的内心深处是向往奥运会的,那是我儿时就有的梦想,无法轻易舍弃。
所以我跟男友说,如果我放弃比赛就能让你好起来,我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但如果不是这样,我希望坚持我的梦想。因为一直以来追寻着梦想,我才活出了自我,而你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我。
听完我这番话,他流泪了,他说,其实他早就在等我这些话了。看到我之前为了他而烦恼,他很难过,让深爱的人放弃梦想,比死还让他痛苦。即使分隔两地,我们的心也会永远在一起。他希望我无怨无悔毫无顾虑的去追寻梦想。
从那天起,我不再迷茫了,重新投入到训练中,因为我明白了,陪伴在他身边并不是照顾他的唯一方式。
后来,我虽然没有能入选奥运参赛队,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他离开人世的时候,满足的表情,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奖赏,我得到了比金牌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衷心的感谢您,让我没有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也从心底里钦佩您敏锐的洞察力。
严肃的咨询之二:
我爸妈要带我连夜逃跑。
听说是因为欠了一大笔钱还不了,公司也垮了。
他们打算这个月底偷偷离开小镇。
还说要给我转校。
我很想设法阻止他们。我听说不管躲到哪里,债主都会追来的。一辈子都得四处逃命的生活太可怕了。
我该怎么办?
“你是怎么回他的呢?”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对父母是怎么看的?喜欢,还是讨厌?信任?还是不信任?因为他问的不是他们一家人应该怎么办,而是他自己应该怎么办,所以我希望了解他和父母的关系。”
“那他回复了吗?”
“他说,以前他只是受不了父母动不动就干涉他,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但那并不是讨厌。这次父母提出连夜逃跑后,他确实对他们感到失望。如果要问是喜欢还是讨厌,他只能回答,他讨厌现在的父母,也不那么信任了。”
“可以理解,这种情况下,一个中学生怎么能承受得了。那你觉得他应该跟父母一起逃跑吗?”
“关于家人,我的基本看法是,除了积极向上的旅行之外,家人应该尽可能在一起。
他在信里说'讨厌现在的父母',让我看到了希望,说明他过去曾喜欢他们,那么今后随着情况的变化,他对父母的印象也有可能改观的。
趁夜潜逃的确不是好事,如果可能,应该中止。但如果做不到,我个人认为,他只能跟着父母一起走。也许距离问题全部解决需要很长时间,会经历很多苦难,但正因为这样,全家人才更有必要在一起。
最不幸的事情,莫过于因为逃跑,一家人最后分崩离析,那样就真的一无所有了。逃跑绝不是正确的选择,但只要全家同舟共济,一起回到正路上也完全有可能。”
“这也是你根据你预见到的未来而给他的回答吗?”
“不是的,我并没有预见到他的未来。他给我回信,是大约四十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早已去世了,是我的曾孙按照我的遗愿,在我三十三周年忌日那天收集了咨询者的回信,作为对我的祭奠。”
“有这么神奇的事?你既然已经去世了,怎么会知道他是四十年后回信的呢?既然知道他回信了,那你一定也知道回信的内容咯?”
“是的,他在回信里说,他听了我的话,跟父母一起行动,最后他们一家成功摆脱了苦难,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但生前过得很幸福,他如今也过着优裕的生活。”
“他没有具体说明怎么度过难关的吗?真是难以置信,这么大的人生考验,他们一家人的经历一定也很传奇。”
“他没有细说。”
“也许他其实并没有按你的回答去做,而是在逃跑的半路上悄悄离开了父母——一个心智还很脆弱的少年要跟着他已经不再信任的父母,走进黑暗的前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这样的勇敢是很稀有的。独自逃走之后,社会不会对他放任不管,他既不用承担父母的债务,还有福利机构照管今后的生活,想想也觉得情有可原啊。”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他最后写了那样的回信,我相信不管中间的四十年他是怎么度过的,不管这期间他有没有怨恨过父母,最终他内心的希望是像回信里描述的那样,一家人在一起度过难关,最终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么多感谢你的回信,看来写信咨询的人都很开心,不仅得到了认真的回答,而且还因此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这么多年咨询信看下来,让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时候,咨询的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咨询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决定是对的。重要的不是来信上表达的想法,而是从中看出咨询者的心理状态。”他笑着说,看起来从这种解读和琢磨中得到了很多乐趣。
“你说得也对。不过,既然你能预知未来,找你咨询确实省了很多麻烦啊,因为可以直接按未来真实发生的事实去做决定。”我想,这么说来,我也可以偷偷写一封信找他咨询一下呢,很多烦恼的产生不就是因为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怎样吗。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摇摇头说:“其实,我的回答之所以发挥了作用,不是因为我有预知能力,而是因为他们自己很努力。如果自己不想积极认真的面对生活,不管得到什么样的回答,都不会有用。”
我只好跟他道了别,走出门去。我看了看表,奇怪,竟然还是我进去之前的时间,路口的绿灯倒数到第7秒,那个站在黑色平衡车上的中学生刚刚从马路对面骑过来,嘴里的面包刚刚被咬了第一口。
我在里面呆了这么久,难道时间静止不动了吗?
我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早晨六点半了。
原来,这个关于便利店的拜访只是一个迷梦。
这世上会有像浪石爷爷那样闲得没事要免费给人咨询解惑的人吗?
也许真的有也说不定,很多时候,人们做一件看起来像是无偿付出的事,实际上是在得到;看起来是听他人的倾诉,实际上得到抚慰的是自己的心灵——被信赖、被依靠的感觉是多么幸福,让人感到了存在的价值和责任。
那么,真的有那么多怀着烦恼的人通过向他咨询解决了问题吗?
我相信是真的。奥运选手静子、鱼店音乐人克郎、落跑少年浩介、迷途的小狗晴美、绿河的女儿……孤单无助的时候,一个倾听的窗口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是不认识的人,往往还更好。至于是否真的能得到意见来解决问题,哪里有那么重要呢?
这么多迷茫的、纠结的人围绕着浪石便利店,展开了缠绕着的命运,像星星周围旋转的美丽光晕,哪怕微弱,也那么温暖美好。难怪时间会静止在那里——对人心而言,平静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