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明的可辨认出来的“灵魂”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尽管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仅仅在经验的层面上解答这个问题，但我们从对神话或童话故事重新诠释中，似乎能够寻索到解答这一问题的钥匙。
这钥匙就是在该文明流传甚广的神话或童话故事中反复出现的母题中。
在欧洲的童话故事中，这样一个母题在被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公主或女王因受到诅咒而被困在森林中的一个高塔中，等待着王子的解救。
好莱坞的导演们似乎对这一母题一直颇有兴趣。在一部名叫《怪物史瑞克》的动画片中，这个母题被以戏说的方式“恶搞”了一下。观众从中得到的除了哈哈一乐外，没什么更多的东西。不过，从导演特瑞·吉列姆所执导的采用了相似童话母题的电影《格林兄弟》中，却让人们在笑的同时，不禁对西方文明的内在本质生出了一些的思考。
《格林兄弟》的故事情节大致是这样的：小时候被装神弄鬼的骗子用“魔法豆”骗了一次的格林兄弟长大后也操起了装神弄鬼的骗术———借“降妖除魔”来骗取钱财。但在法国占领下的德国黑森林附近出现了小女孩连环失踪事件，而驻扎此地的法国将军（一个力求建立“秩序”的理性主义者）决定逼迫格林兄弟这两个骗子来对付在黑森林里“绑架”小女孩的另一伙所谓的“骗子”。
格林兄弟于是上了去黑森林调查那事件的路。在当地，他们找到了一个女向导（她被村子里的人认为是受到诅咒的人）。女向导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在基督教入侵这里之前，黑森林里的黑暗世界与人们是和平相处的。但基督教势力消灭了这里的异教王国。女王逃到了森林中，把自己关在高塔里，但她还是没能逃脱诅咒，虽获得永生但颜色不保。为了重获青春，女王驱使被自己奴役的人攫取小女孩来为自己提供可吸的鲜血。
格林兄弟的老大威尔不相信这种童话般说法，但老二雅克却信。当然，随着调查的深入，女王施展妖术的传说被证实了。威尔不再怀疑魔法的存在，但理性主义者法国将军却断不容忍这种非理性主义的迷信的存在，他决定放火焚烧格林兄弟以及那个负载着德国人许多神话传说的黑森林。但法军被黑森林里女王吹出的一口冷气给击败了。总想建立“秩序”的将军也在与格林兄弟的打斗中送了命。而女王也虏获并控制了威尔·格林，并在自己的魔镜跟前要他不断说她才是最美的。就在女王的妖术快要得逞之际，雅克·格林打破了魔镜，女王也随着魔镜之破碎而破碎了。格林兄弟救出了所有的小女孩。而雅克·格林也得以继续把他的遭遇写成童话。
电影的结尾是，在村庄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中，银幕上打出一行字：“从此，人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过了片刻，又打出一行字：“也许，未必”。电影结束了。
要想明白这个电影故事所暗藏了深刻寓意，首先应当对电影中使用的一些元素及其象征意义进行探寻。
首先，靠装神弄鬼来骗人的格林兄弟就象是告别了中世纪的欧洲人，他们从心底里已经失去了对基督教的信仰，基督教这块金字招牌于是便沦落成了他们骗吃骗喝的工具。他们是现代欧洲犬儒主义与虚无主义精神的代表。
他们生活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法国占领下之德国，那是个高扬理性精神的时代，继基督教后，理性精神看起来似乎已经把老欧洲没有被基督教斩尽杀绝的残存的异教的“原始思维”荡涤殆尽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与此同时，欧洲黑森林里的“妖精”却开始兴风作浪。“原始思维”就象是理性主义如影随形的“阴影”（或者说无意识）。它在一个理性主义普遍得胜的时代谋求着它新的表现形式。在格林两兄弟的身上，我们分别看到了理性主义与异教非理性主义的影子。这两种精神就象争夺格林兄弟一样地争夺着现代西方人的灵魂。
如果说，法国革命象征着欧洲理性主义精神的彻底胜利的话，欧洲的“黑森林”犹如它的无意识世界，在欧洲的无意识世界里，一种反基督教非理性主义的精神因素从来没有停止过它们的活动。尤其在前者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后，欧洲的无意识也同时获得了它从理性主义那里窃取来的前所未有的破坏性力量。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大革命中的法国一边将“理性女神”请进巴黎圣母院、一边竟陷入最为原始的嗜血的人类之间的大规模屠杀。
在黑森林（也就是欧洲的无意识）的中心，是一个高塔，以精神分析的眼光看来，这无疑是阳具的象征。当然，它也隐喻着基督教所带来的“父权原则”。“父权原则”作为制定规则者从来都是“不可以有别的神”的。它构成了中世纪欧洲的基督教自我的核心部分。这一基督教“父权原则”也是现代理性主义的直接来源。西方文明正是对这个“父权原则”的自居，开始了它探索并征服外部世界的脚步。高塔（哥特式建筑是其变形）也就成了西方文明的一个镜像，在构建西方文明的自我形象的同时，也造就了西方文明的一个难以克服的自我压抑的过程，当“母权原则”的记忆被基督教理性主义彻底抹去（这被以神话的方式表述为女王被囚禁在高塔中）之际，西方文明最为深刻的内在焦虑就不可避免了。为了制伏这一深刻的焦虑，西方文明必须向外征服世界。
高塔中常有一个女王（或公主）被囚禁着，也就是说在“父权原则”之内部，作为异教因素的“母权原则”才是它真正的核心，只不过，它因压抑（诅咒）而沉睡过去了。在人类学家弗雷泽的《金枝》一书中，讲述了古代欧洲的一种宗教仪式：崇拜森林女神狄安娜的地方被有逃奴担任的祭司王守护着，祭司王可以被别的逃奴杀死取而代之。作者认为，“逃奴-祭司-被杀-新的祭司上台”这样的角色更替过程被古代人认为维护着自然的平衡，这个叙事结构与基督教的“弥赛亚-受死-复活”这一叙事结构之间具有一种同构的关系。也就是说，基督教神话的内在结构有着其异教的来源。只是，基督教在形成过程中，逐渐抛弃了自己身上可以被辨认出来的异教色彩，异教象征体系彻底地被基督教象征体系给置换了，并在希腊化的过程中，确立了自己理性主义的传统。
容格说：“没有一种精神因素可以被永远地牺牲”，当理性主义骄傲地宣布着它对老旧的欧洲的“原始思维”的彻底胜利时，那个被压抑的无意识也似乎从它的对手那里获得了起死回生的能力。那个“女王”在谋求复活，并且，它要吸食的，是欧洲最鲜活的血液。心理学家认为，被隔绝的无意识能量总会以一种破坏性的方式进入意识。当被压抑得太久的“原始思维”返回到理性主义独断专行的欧洲精神中来的时候，也会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进行其疯狂的报复。这不是一个天方夜谈式的推测。就在半个世纪前，无数欧洲人鲜活的生命，不都被当做祭品，献给了纳粹那个古老的雅利安异教神灵了吗？
当19世纪以来最强大的理性主义横扫一切自以为得计之时，却唤醒了欧洲最古老的异教的非理性主义的内在自我。这势必引发一场两种精神传统的对决。电影中性格迥异的格林兄弟正好是这两种精神传统的代言人。但在电影中，他们被代表着理性主义的法国将军所指使，向古老的“母权原则”发起了挑战。巧妙的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更加“理性”的哥哥威尔·格林却成了那个异教女王的俘虏，在女王的魔镜面前，放弃了其理性的判断力。而打破异教女王的自我镜像的，恰恰是身上残存了“非理性”因素的弟弟雅克·格林。因为，他那非理性的直觉告诉他，女王的自我镜像才是其施展魔法力量之源。对自我镜像的执着让异教的精神内核总想通过对基督教理性主义的颠覆来重新夺回其统治权（女王企图复活）。而基督教理性主义的僵化和自以为是又使它对这个异教内核一无所知（法国将军固执地把女王当成和格林兄弟一样的骗子）。两者之间所展开的是相互并不认识的对决。
电影为两种精神传统的对决安排了一个结果———高塔（象征着基督教“父权原则”）和女王（象征着异教“原始思维”及“母权原则”）一起坍塌破碎了，法国将军也和他的“秩序”（理性主义）一起送了命。小女孩们（象征着西方文明的青春与生命力）则被解救了出来。而格林兄弟（象征着现代西方精神）也放弃了他们原来装神弄鬼时期的犬儒与虚无，而投入新神话的创造性工作，并“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电影最后打出的一行字却给出了又一个玄妙的悬念：“或许，未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电影导演要让高塔与女王碎裂只需要请电脑技术专家帮忙就行。但高塔与女王所分别代表的欧洲精神传统中的基督教与异教因素是那么容易一下子就垮掉的吗？即使它们在西方文明的现代性过程中被电脑技术带来的新的价值观及思维方式一下子给搞垮了（也就是说，西方文明彻底地抛弃了它的异教和基督教精神传统），西方文明就真的会自然地从其古代的和中世纪的废墟上长出一个崭新的自我来吗？恐怕未必。
电影《格林兄弟》就象西方文明内在“灵魂”的一幅自画像，在这幅自画像里，我们看到了传统的西方文明的内在“灵魂”的坍塌，我们也看到了电影导演对坍塌后的“幸福”前景的质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