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章
日落之后，西市上开始热闹起来，各个青楼与酒坊很快变得人满为患。
“白月楼”门外的红色灯笼被点亮，意味着这间素叶城最有名的歌舞坊开始营业接客。早已等待多时的客人鱼贯而入，争抢自己中意的舞女或歌姬。
这间舞坊仿照长安城的青楼而建，红楼黄瓦，雕梁画柱，在西市街上鹤立鸡群。
白月楼内尽是来自各国的才女佳人，有精通琴棋书画，会吟诗作对的长安名妓，也有身姿妙曼，能歌善舞的波斯歌姬，每个男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理想中的情人。于是他们心甘情愿地一掷千金，只为买一个温柔良宵，换得一醉方休。这里是男人的天堂。
“白月楼”的老板娘名叫阿娜尔，虽然已年近四十，却依然风情万种。她的身材高挑丰满，一头亚麻金色的长发盘在头上，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风韵。
这种风月场所向来鱼龙混杂，既有达官贵族，也有贩夫走卒。阿娜尔在这一行中已经快二十年，早已游刃有余，一言一行都圆滑周到，八面玲珑。
三教九流当中，歌舞坊属于最下等的行业。但是在素叶城里，人人都知道这“白月楼”的老板娘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歌舞坊虽然与妓院属于同类，但始终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地方。曾经有人在“白月楼”里坏了一个琴女的贞洁，结果没几天就从素叶城中消失不见了。官府不闻不问，连尸首都懒得去找。
见识过老板娘的手段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白月楼”里坏规矩。人们开始尊敬地称呼阿娜尔为“姑姑”。
“白月楼”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相比起前院与中院的嘈杂，这后院却格外幽静。
后院的门一到夜晚就会紧闭，绝不允许外人进入。这里面住着几十个小女孩，从四五岁到十几岁的都有，全部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此刻，这群女孩们正围坐在一个瘦小的老婆婆身边，央求着要听故事。
“阿加塔婆婆，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那我就给你们讲一个石榴公主的故事。”阿加塔婆婆努力挺起佝偻的身板，清一清嗓门。
“很久以前，素叶国诞生了一位美丽的公主。公主生下来的时候脸蛋红彤彤的，就像是一颗红彤彤的石榴，所以女王就给公主起名叫做石榴公主……”
石榴公主从小就是个美人，就连蝴蝶都会被她的美貌吸引，围绕在她的身边。
女王十分疼爱这个公主，专门为她建造了一间宝石做的闺房。屋顶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每到夜晚就会变成一片璀璨的星空。房间内的家具都是用黄金打造的，桌子是金的，柜子是金的，镜子是金的，就连床也是金的。金床上铺着用羽毛做成的被子，床边挂着用金线织成的丝帘。
因为石榴公主长得太美丽，普通的衣服根本不配穿在石榴公主的身上，于是女王在全国召集了一百个最好的裁缝与工匠，为石榴公主做了一千件最华丽的衣服，打造了一千套最漂亮的首饰……
就在这群小女孩听得如痴如醉，幻想着自己也变成了石榴公主的时候，一个声音却残酷地将她们从梦境中拉回到现实。
“根本就没有什么石榴公主，婆婆你不要再骗小孩子了！”
说话的人身材高挑，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头上包裹着黑色的防风围巾，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眼见面前的孩子们从兴高采烈变得垂头丧气，阿加塔婆婆一把抓起身旁的拐杖，托着瘦小的身子去追打刚刚说话的人。
“小混球！在你小的时候……还不是天天……求着我……给你讲石榴公主的故事！”阿加塔婆婆追着跑几步，非但没追到那黑衣人，反而累的大喘粗气。
此时黑衣人已经爬上院墙，回头跟阿加塔婆婆说：“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小心你娘收拾你！”阿加塔婆婆大喊着，可那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白月楼”的中院内，阿娜尔正忙着招呼新来的宾客，余光却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匆匆闪过，于是立即走过去将那人拽住。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阿娜尔说话的时候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温柔的语气中有些责怪又有些担心。
“别管我，你就只管去挣你的钱好了！”黑衣人的话语冷漠中带着埋怨，挣脱开阿娜尔的手，快步离开。
阿娜尔刚打算追出去，却被个长辫子的突厥人拦住。
“老板娘！我今天一定要把小婉姑娘给睡了！价钱你随便开！”一个突厥人粗鲁地拉着阿娜尔的胳膊，满嘴喷着酒气说。
阿娜尔本就心中不悦，又遇上这么个不识趣的家伙，顿时有点压不住火气，对那人冷冷地说：“把你的狗爪子拿开，老娘的身子可不是你能碰的。”
“奶奶地！你个老鸨子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鸡窝！”那人破口大骂，抬起手来便要打。
可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竟然倒在了地上。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站在他身旁，正是摔倒他的李铁匠。
“本大爷曾经是统叶护可汗帐下的副校尉，统领一百二十骑兵，敢管我的闲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突厥人大骂着站起身来，一把扯开李卫的衣领。
可是接触到李卫的目光后，刚刚举到空中的拳头又渐渐落了下来。他感受到一股阴狠的杀气，这股杀气令他胆战心惊。
李卫的衣襟被突厥人扯开，手臂和胸膛上满是狰狞的刀疤，每一道伤疤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证明。只有杀人无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身上才会散发出这种杀气。
突厥人的朋友是当地人，他明白这“白月楼”不是个可以闹事的地方，赶紧上前将突厥人拉回来，小声在耳边嘀咕了几句。突厥人的脸色随即由红变白。
“我阿娜尔在这一行混了二十年，从来最讲究的就是规矩二字。人人都知道我这白月楼是卖艺不卖身，你就算是把一座金山放在我面前，我也不能坏了与这些妹妹的约定。如果你愿意守我这里的规矩，那我一定笑脸相迎，好酒好菜伺候着。可是如果你一心想要找麻烦，那就请你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想想你能不能站着走出这素叶城！”
阿娜尔虽然一直在笑着说这些话，可听的人却已经后背冒出了冷汗。
突厥人的朋友知道自己的分量，更清楚老板娘的手段。于是赶紧上前赔笑说：“姑姑！我这个朋友是第一次到素叶城，还不清楚您的规矩，再加上今天喝多了酒，所以不小心冒犯了您。我在这里向您陪个罪，希望您不要跟我兄弟计较，我们这就离开。”
“得罪了，告辞！”突厥人也不情愿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走。
“等等！”阿娜尔叫住二人，随即又把店里的一个伙计叫到身边，“我阿娜尔是个生意人，从来到我这的客人都是笑着进来，笑着离开，我可不愿意看见客人苦着脸从白月楼走出去。往南走一百米有一家红楼，是本城最好的妓院。我叫伙计领着你们去那里，叫老鸨安排最漂亮的姑娘陪你们，好好帮兄弟去去火。你们在那里只管玩的开心，今晚所有的费用都算我阿娜尔的！”
突厥人本来一肚子闷火，但是听了阿娜尔的话之后，知道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于是由衷的敬佩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老板娘果然大气！怪不得人人都尊称您一声姑姑。今日一见，果然是女中豪杰。您这个朋友，我巴图交了！”
突厥人低下头，用拳头拍打一下胸口，像对男人一样对阿娜尔行礼。
中院内，李卫坐在角落的一张方桌上。
阿娜尔拿着一壶“石榴红”走过来，坐到李卫对面，给他斟满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进城。”
“刚一回来就来我这里报到，怎么，是看上我这的哪个姑娘了吗？”阿娜尔笑着调侃。
“倒还真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只可惜我李卫是个穷光蛋，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请不起她为我跳一支舞。”李卫把酒杯放在嘴边，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阿娜尔。
阿娜尔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着气说：“哎！看来老娘今天又要做赔本买卖了！”
说完，阿娜尔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李卫的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拽进自己的卧房……
一阵子过后，屋内的油灯被再次点亮。
阿娜尔起身穿上衣服，坐到梳妆柜的银镜前打理妆容。
李卫在床上侧过身子，用粗壮的手臂撑住脑袋，像赏画一样看着阿娜尔。
昏黄的灯光下，阿娜尔将瀑布一般的金色长发盘起，白皙的脸颊依然泛着潮红。
打扮妥当之后，阿娜尔看见李卫还赖在床上，于是抱着手臂对李卫说：“怎么，还打算住在我这不成？”
“不可以吗？”李卫也抱着手臂反问。
“我倒是无所谓，就是怕有人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说鼎鼎大名的李铁匠年过四十还不娶妻，却整天跟个老鸨子鬼混在一起。”
“哼，我不在乎。”李卫不屑地哼了一声。
“好了，怕了你了！”阿娜尔带着几分娇意地把李卫拉起来，“我是怕我家那个祖宗看见了不高兴，她还不知道我们俩的事呢。”
“反正我是她师傅，她又不能拿我怎么样。”李卫撇撇嘴说。
“她是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她会生我的气呀！”
“莉莉娅现在还是不跟你说话吗？”
“哎！别提了，就是见了面都懒得理我。不过我能理解，毕竟她娘是做这种生意的，少不了听那些闲言碎语。”说到自己女儿的时候，阿娜尔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一下子变得落寞起来。
“阿娜尔，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年我没离开你，你也不会沦落到……”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阿娜尔带着几分苦笑说，“其实做这种低贱的行业也有好处，又能赚钱，又能保护莉莉娅。”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那件事真的放弃了吗？”李卫突然变得严肃了些。
“都过去几十年了，那件事我早就不想了。自从有了莉莉娅，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能安安全全的长大。如今她也快二十岁了，又从小跟你学了一身的武艺，只要她不在外面闯祸，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现在我只想一门心思的多赚点钱，然后带着莉莉娅离开这里。或许搬到长安城去，在那里给她买一个大宅子，让她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我这一辈子是穷怕了，所以我一定要让我的女儿过上公主一样的生活，再也不用为了钱的事操心。”说着说着，阿娜尔眼眶有些红了。
听了阿娜尔的话，李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清楚阿娜尔的性格，从小就倔强的像个男人一样，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苦难，她总是选择一个人默默的承受。
只是莉莉娅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母亲为她放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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