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一位不相干的温州人后心突然挨了一刀,哼都没哼出一声便当场毙命。当时,这位倒霉蛋正步行回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家,他甚至已经望见他家的灯火透过窗户朝他招手,就像妻儿的目光带着柔情蜜意和可以预见的温馨。可怜他今天享受不到那份熟悉的暖意了,以后也没有了机会,一把匕首正悄无声息地插向他的后背。按说温州有上百万常住居民,这把匕首原本有很大概率刺在别人身上,但最后却像抛绣球似地砸中了他。
17:40,由温州开往广州的K328次列车拖着一声长笛,缓缓启动,离开了始发站台。播音员通过列车广播祝福所有乘客旅途愉快,她声音甜美,但不带任何感情,显然话筒后面坐着一位惹不起的冷美人。车厢里闹哄哄的,很多人捏着车票找自己的座位,另一些人没有座位,各种方言互相咒骂,你拥我挤,满是汗臭、脚臭、口臭和狐臭。一位年轻人拖着一只奇大的行李包堵在狭窄的过道里,他骂得最响亮,好像有人占了他的座位,实际上他没有买到座票。他骂得非常恶毒,接连骂了一百句脏话,花样百出,从不重复。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脸,但没人知道他的姓名。后来他骂累了,拖起那只要命的大包袱,在两节车厢衔接的地方找了块空地,靠着车门休息。不久,车厢里安静下来,火车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在没完没了的咣当声中,乘客们渐渐淡忘了这位活像泼妇的年轻人。
18:32,列车抵达第一站青田,停靠两分钟。列车员锁上厕所,然后打开车门。下车的人寥寥可数,上车的人却像一支吹响了冲锋号的部队,背着、扛着、提着家伙什,奔跑,嚎叫,一拥而上,差点挤扁车门。刚才还兴致勃勃骂街的年轻人趁乱混入人群,挤下车抄小道出了车站,不经出站口。那只硕大的包包,他自然舍不得丢。一分钟后,他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打开了它,就着昏黄的路灯将一堆零零碎碎的配件组装成了一辆摩托,仿佛变魔术,他手法娴熟,一看就训练有素,仅仅耗时十分钟。最后他拧紧车牌,骑上摩托,戴好头盔,一溜烟上了330国道,向温州飞驰,时速115公里。二十八分钟后他将返回五十三公里外的温州。他事先调查过,路上有一只电子警察,为了躲避拍照,他做了减速,随即又加速。
19:11,年轻人准时到达目的地——那条他勘察了多次的僻静小巷,标靶就在他前面三十米大步流星地赶路,距离到家还剩两百米。一位自行车骑士突然迎面驶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行人。年轻人只好一边缓缓地尾随目标,一边焦躁地等待自行车驶过。他诅咒这辆突如其来的自行车,愿他一拐弯就撞上全速行进的大货卡,最好撞得前后轱辘并在一块!有一秒钟,他冲动得几乎临时更改目标,干掉这个碍事的骑车人!漫长的两分钟啊,自行车可算远去了,小巷里只剩下标靶踏步的啪啪声和摩托引擎轻微的突突声。年轻人一踩油门,胯下的摩托就像一头猛兽扑上前去,标靶来不及转身看个究竟,藏在年轻人袖子里的匕首就将他刺了个对穿。他倒在了离家二十米的地方。
20:37,年轻人骑摩托沿着330国道追赶他的火车,走了一百六十一公里单骑,躲过五只电子眼的盯梢,总算赶到了计划中的缙云。K328次列车十三分钟后就会到站,它晚点了四十分钟:青田至丽水,会车占去二十九分钟;丽水至缙云,走走停停,多费十一分钟——每回都这样,这次也不例外。年轻人开车冲进一片垃圾场,隔一道墙便是火车站,借着周边的微光,十分钟之内摩托被他拆成了一堆零件,统统塞入原先那只大包里。年轻人将笨重的包裹艰难地举过墙头,紧跟着他也翻了过去,脚落地时,刚好赶上火车鸣笛,准备进站。车头的大灯直射过来,犹如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将黑夜刺了个透明窟窿。
20:50,列车稳稳地停在了站台上,上车的乘客不等下车的人全部下完,就开始奋力往上挤。列车员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劝导:“不要急,不要挤,都能上车,现在不是春运。”果然,九十秒的时间站台上就空了。年轻人在小摊前买了一桶泡面若无其事地爬上列车,嘴里叼着他的车票,票上写着:温州→株洲,11车,无座。年轻人等着列车员检查他的票并问他,温州的票怎么在缙云登车?他的回答是早就想好了的:“我刚下去买了桶面。”年轻人白忙活了一场,列车员瞟了他一眼,既没看他的票也没有发问。年轻人可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算了,他马上跟一名乘客吵了起来,指责那人占了他的位置。那人反击说,是他先抢到的。“放屁!”年轻人在那人眼前亮出车票,说,“爷爷从温州开始就呆在这儿了,刚才去站台买了点吃的,赶紧给我滚开!”那人伸手去提脚下的行李,还了一句嘴:“你屁眼放干净些!”年轻人眼睛一瞪,照着对手的面门就是一拳。两人从车厢这头一直扭打到另一头。乘客们纷纷侧身避让,唯恐溅到身上血。列车员看了一会儿热闹,怕出人命,挡在中间分开了他们。年轻人听见车厢里有人用刚睡醒的语气埋怨道:“怎么又是他?”
08:08,K328次列车颠簸了十五小时零八分,株洲到了。这不是它的终点站,它还要继续南行去广州。年轻人揉一揉缺乏睡眠却毫无睡意的眼睛,拖起行李包下车,随人流向出站口挪去,途中,他冲着站台上的一只摄像头笑了笑,口中轻轻念叨:“结束了。”
09:09,年轻人在株洲火车站附近一家简陋的招待所安顿下来,那只又大又笨的行李包被他推到床底下。他躺倒在床,巨大的疲惫感折磨得他身体发软,昏昏欲睡。他合上眼睛小憩,细细回顾这次谋杀的全过程,一半为了享受胜利,一半为了谨慎,生怕哪个环节出现漏洞,令他万劫不复——他和被杀者是在温州5路公交车上遇见的,当时车子拐过一个路口,他匆忙去抓扶手,两人的身体撞了一下,他们瞥了彼此一眼。恰是这一眼给那家伙招来了杀身之祸。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们每天都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人,绝大多数再没有机会碰面,初见即是永别,但他却决定杀了那家伙,他找不出非这么做的理由,也找不出理由不这么做。年轻人深知,杀人容易,逃脱惩罚、不偿命——难。他跟踪标靶十八次,摸清了对方的下班时间和住处周边的环境。他来来回回坐了十二趟K328次列车,掌握了它行程的每一个细节,最终选择了从温州至缙云段。他跑了四十四个废品收购站,买齐了装备一辆摩托的所有零件,并练习了九十九遍,直到能够在十分钟内将车子装卸完毕。同时,一把匕首被他磨得像剃须刀一样锋利。他需要不在场的证人,所以他先在车厢里骂街,而后又挑衅,与人大打出手,末了,在株洲站故意面向摄像头微笑,目的全是为了让人注意他。出青田站、进缙云站,他避开出站口,不走寻常路,则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他还缺一个车牌,于是在街头随便记了一个,回去仿造,他明白只要不超速,不违规,没人会在意这个,电子眼同样懒得理会……一切都那么完美,无懈可击。年轻人在床上惬意地打个滚,嘴角的笑容还没有完全绽开——突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仿佛见了鬼,心惊肉跳地嘶喊:“不好!”
12:00,招待所的老板娘尖叫着冲到街上,一群人立刻将她围了起来,嚷嚷着:“哪儿死人了,哪儿?”老板娘口齿颤抖,竭力稳住声调说:“202房。”众人爬上楼,推门一看,房子的地板上满是鲜血,犹如铺了一层红地毯。年轻人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刷白,右手握着一把匕首,左手腕处切开了一道口子,血液还没有流干,仍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七分钟后,警察来到现场。老板娘叙说了事件的前后始末:年轻人住进她的招待所时身边带着一只很大的包,他登记的名字叫丁广,长沙人,29岁,登记时间为09:10。11:57,她在一楼用餐,忽然一滴液体掉进她饭盒里,随后又是一滴、两滴……她抬眼望了望白色的天花板,它已经浸透染成了红色!
法医负责检查丁广的尸体,警察则一寸一寸地搜查了整座房间,像发掘古墓一样细致,但所获甚微,除了丁广手里的匕首和床下那只大包,再就是一张刚刚使用过的由温州至株洲的火车票,K328次。
13:50,株洲的一位技术警察花了一小时摸索着将丁广行李包里的零件拼凑成了一辆摩托,他骑上去试了试,真是一辆好车,最高时速可达130公里,而且非常平稳。这时,温州警方传来消息,确认那个车牌是伪造的,他们还顺便提了一句,倒是昨天晚上18:10左右温州火车站一带发生一起命案,死者背后遇袭,心脏被刺穿,一刀毙命,凶器疑为一把匕首。稀奇的是,警方查不出谁有杀害死者的动机。
15:15,温州和株洲警方的两位天才警员根据现有情报反复论证,终于猜出了丁广的行凶方案,并且很快获得佐证——案发前,这辆摩托经330国道先从青田返回温州;案发后,它又从温州途经青田、丽水,一路直扑缙云!国道上的摄像头记录下了它的影像,但并没有拍照,若不是实物在手,警察们原本不会想起查阅这些。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丁广成功实施了谋杀,而且筹划得丝丝入扣,做得神鬼不觉,他又为何这么快就割腕自杀了呢?畏罪?不堪良心的折磨?还是另有隐情?警察们左思右想,始终没有触及丁广临死惊呼的那声“不好”里包含的信息——他回忆起了自己的一个破绽,杀人后驾驶摩托逃离时,在那条小巷口与一台银行自动取款机擦边而过。丁广相信取款机上的摄像头一定拍到了他的侧影,警察凭着这个,不用多久就能出其不意地将他擒获!与其判决后被行刑队像打CS那样一枪爆头,还不如放光自己的血,体面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