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殇
那年姑娘八岁，本以为世间最宽广的地方，就是父亲的肩背。
闯荡江湖时，她就趴在父亲背上，看父亲挥出刀光，如残雪细碎，能斩玉山倾颓。
女孩向父亲问过，为什么自己没有母亲陪在身旁。父亲的背影落寞，听江风微凉，他自嘲笑着，说人在江湖，刀头舔血，你的家就只能在梁山上。
那时候姑娘还小，听不懂父亲的笑，只觉得那里边藏着风尘往事凝成的刀。
江湖苍茫，父亲的性命也交待在江风里。
那天有过往的恩怨追上来，几艘船横在他们身前，杀气如海。
父亲的刀斜指向外，刀光纵横徘徊，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手掩埋。
带头寻仇的是个少年，他高声喊，说你放下你的刀，我就放走你的女儿。
父亲笑了笑，他对女儿说，以后我不能再陪你了，你要记好，人心如刀，密布如网，只有靠你自己才能夺路而逃。
女儿大哭，说我不要夺路而逃，我要阿爸！
父亲又笑，他丢下刀，趁少年罢手的刹那，撑起长杆，那艘带着女儿的小船，箭一般飞射出去。
女孩梨花带雨，只听见后面不绝于耳的喊杀。
那天姑娘飘到了小村里，有个小男孩瞪着大眼睛，第一个发现了她。
小男孩拍拍胸膛，说别怕，以后我罩你。
女孩还在哭着，觉得小男孩像个智障。
好在小男孩是个汉子，言出必践的汉子，十年里无论姑娘提棍练武，还是无言寻仇，汉子都把她保护得很好。
比如小时候姑娘习武，被孩子们嘲笑，汉子就冲上前去为她挥拳，结果被打倒在地，孩子们还问他服或不服？
汉子自然不服，但不服就要挨揍，姑娘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提着长棍，崩挑戳打，把孩子们揍得抱头直哭。
低头，发现汉子灰头土脸，正瞅着自己傻笑。
姑娘翻着白眼，心里却觉得很久都没有这么好的太阳。空气中仿佛又有桂花香，姑娘看十里清秋，天高地广。
日子流水一般过，汉子渐渐成人，交游广阔，常是四方过客。
那天汉子对姑娘说，等走完这单生意，我就回来娶你。
姑娘说滚吧，我等你。
奈何这趟生意就出了事。有人勾结土匪，刀子亮出来像纷乱的雨。
如果不是有个经过的高手，轻轻回眸，或许汉子就会永远殒命在渡口。
高手救下了汉子，汉子兴冲冲的，要请高手去参加自己的婚礼。
不出所料，尘网如刀，这位高手就是姑娘的杀父仇人。
高手与姑娘见面那天，都想过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一个是金盆洗手，一个是恩仇早休，有今日的一切，何必提往日的愁。
奈何一开口，就知道恩怨如覆水难收。
姑娘叹气说，我没有认错，对吧？
高手也叹气，说你还记得，不容易。
汉子站在俩人中间，眨眨眼，一脸懵逼又很是雀跃，说你们认识？
江上的风吹过来，往事更在白云外，姑娘说我们先回家吧。
汉子茫茫然回了家，看见姑娘取出那根蒙尘已久的长棍，心底涌起不妙的预感。
姑娘看着长棍，自顾说着，她说我爹讲过，江湖人是没有家的，都在梁山上落魄，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就不能选错。
但是上天让恩仇追上我，我就不能躲。
我这辈子有两个遗憾，一是还没能与你成亲生子，二是还没能为父亲报仇雪恨。
姑娘转身，笑得灿烂如夏花，她说不如我们成婚吧。
汉子沉吟，纠结，苦思，最后长叹说高手就是你的仇人？
姑娘：不错。
那年姑娘与汉子成婚，高手遥遥望着那片红色的喜庆，像是望见了当年血。
附近还有打闹的孩子，说要闯荡江湖，说要快意恩仇，做大侠或者大盗。
江湖恩仇难了，拔刀拔剑，又有什么好？
高手叹了口气，静静等着姑娘上门。然而高手没有等来姑娘，先等来了汉子。
汉子说，大哥你能不能离开？
高手说，我离开之后，你夫人也会追上我的，我们是江湖人，一日是江湖人，恩仇追上来，就永远是江湖人。
汉子无奈，回家的时候见到姑娘正在门口等他归来，姑娘还笑，说不然夫君先走吧，这一战倘若我赢了，官府会牵连你，倘若他赢了，你又想替我报仇……我不想你也入江湖，不如你远远离开，永远不知道这一战的结果。
汉子轻轻拉起姑娘的手，说我曾经讲过，我要罩你的，我早就在江湖里了。
风萧萧，江水遥，那天黄叶乱飘，姑娘与高手在渡口提棍拔刀。
他们都面无表情，他们都心如止水。
骤起一声低喝，飘零的黄叶刹那粉碎，江风止歇，江水似竭，半空里像烧起无形的火。
刀光一闪，棍影遽散。
汉子的指甲抠破掌心，他看着两人身影闪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什么都已经落幕。
风又拂动了江水，黄叶片片飘落，破碎成支离的残渣。
高手望着江水，叹息道：好想再钓一尾涪水的鱼，配上榨菜，是一口绝味。
血从额角流下来，高手把刀抛进江里，大笑三声，说我从此告别江湖了！
言罢，倒毙地上。
汉子怔怔看着高手的尸体，忽然心中有股不妙得预感，他猛回头，发现姑娘正高举长棍，正准备自尽。
汉子一声断喝：住手！你死我不独活！
姑娘撇撇嘴，说我本来不想连累你的。
汉子叹气，说行了行了，快收拾东西准备跑路吧，官府或许马上就来了。
那年夫妻二人背井离乡，正准备去往江湖，好在当地官府敬重姑娘为父报仇，没有多加追击阻拦。
不久后，朝廷一场大赦，夫妻二人又能回到家里，那些年的恩仇往事，终于告一段落。
岁月静好，万般难得。
姑娘叫敬杨，汉子叫郭孟，由《华阳国志》敬杨雪仇改编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