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他回来了。回来过后,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了血有了肉。他说,还记得吗,我曾经说我已经老了,可是现在我却感觉自己才刚刚变得成熟。她觉得他的确是变了,从过去的披星戴月变到现在的返璞归真。可是他仍然是他。她说,所以你依然是我的最爱。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独树一帜,可依旧在人群中引人注目。她说,没办法,你总是这样具有吸引力。
他从某个喧嚣的大都市回来时,除了一张CD什么也没有带。突然有一天我问自己假如我要离开,我会带走些什么,他说,最后发现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期望。每天清早,他都放那张CD来听。这张碟是他自己用电脑刻的。
她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些抒情老歌了。
他说,这次回来我不想再走了。
她说,又在说笑。你只是一时疲倦,任何地方都是你的归属。除了这里。
邓丽君的声音甜美得宁静祥和。就像这个小镇带给人的感觉。春节快来以前的每家每户都在忙着用松树枝熏香肠蜡肉。空气中到处都是露水和烟熏混淆着的香味。薄雾跟炊烟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浓情蜜意绞得人看不清楚方向。整个世界都成了幽蓝色调的清冷。
她说,报纸已经登了你失踪的消息。
他说,我真的不想再回去过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我好累,舆论的压力我开始承受不起。
她说,你真的已经变了,变得不再如从前那样锐利,不再像从前那样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每时每刻保持高高在上的野心。你让我感觉不安全。
他说,你知道吗,那个男人死了。
寒冷的冬天飘起零星的雨点,没多久就慢慢变大。整个小镇停了电,深黑占据了整个房间。连续不断的雨水打在雨蓬上显得苍白急促。楼上的小孩因为无聊,按着老师教的方法吹起了竖笛。因为生疏,让每个音符都显得兀长。反而使人感觉萧索。他和她站在门前看外面灰着的天,哈出的气仿佛能缓解胸口阵阵地闷痛。
她的手起了冻疮。是因为每天都要拿起画笔的关系。清洗一种色彩时需要把手放进水里。他开始像回到童年一样,早睡早起守着时间循规蹈矩。深夜里他睡着了,她还要为报刊撰写稿子,所以常常会因为她冰冷的身体让他惊醒和尖叫。
在梦里他看到那个男人。一如既往地在对他发脾气。他发了誓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他要成为一个明星,有很多钱,然后在备受注目的情况下不承认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他似乎又发现他在门后偷偷看他,他害怕这种无处不在的眼神。甚至很多年过去后都让他总是感觉人在门后躲着看他。他害怕被别人看到他的秘密。
醒来的时候满身汗水,她已经不在身边。他起来洗了澡,套了件薄衬衣,又罩了件很厚的外套。手指冰冷却又不至于受凉。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没事做的时候就只有用睡眠来打发无聊又缓慢的时间。已经睡得手脚发软头痛欲裂。
邓丽君的声音依旧那么甜美。但这一点,是在那个男人死后,他似乎才朦朦胧胧地开始明白。他坐在窗户旁边看书,偶尔会心中一惊以为门后有人睁着眼睛在看他。心脏急剧地反复收缩让他手心溢出的汗够可以把书页弄得润湿。
晚上。她还在写字,他躺在床上。
他说,你看,这样,好像真的快要飞起来了。他仰面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向上伸展缓慢舞动着自己的手。
我觉得这更像鱼,她说。
都一样吧,反正只要不是人,他说。
她的烟没有习惯性的牌子,也许看着柜台,眼睛落在哪个上面就买哪个。
他说,你这样经常抽不好。
她说,没办法,不能睡着了嘛。
他说,你可以喝咖啡的嘛。
那晚他没有先睡,她也没有因为写稿子而晚睡。
她说,我今天不想写,就想跟你说说话。
他说,遭了,我今天没穿睡衣只有内裤。
她说,难道你会对我有反应。
他说,没有。
她说,你都不知道骗骗我,让我高兴一下。呵呵。她躺下来,婴儿一般卷缩在他的胸口。
他说,我也习惯这样的睡姿,我们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又说,看来我们得去找个双性恋的男朋友,你卷在他那边,我卷他在这边,哈哈。
她说,可是如果我看到你们做爱,我会吃醋的。
他说,是吃我的醋还是他的醋呢。
她说,当然是你的了。
她说起了她的第一次。她说其实不是跟某某而是某某某。那时我们分手,我以为真的就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因为我不愿意给他我的第一次。于是我去找了他,跟他做了。可是他还是要分手。我真他妈的笨。后来跟某某做,是他以为我是处,我也没说什么,反正真的第一次我也没流血。再后来我就跟很多人做,还都告诉他们我这是第二次,他们都信。我也都忘了我到底跟多少人做过,有的还是朋友。原来男人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跟你上了床就开始对你冷淡,我觉得他们反而对我更好。我是需要被爱的女人,我不希望他们只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再多点什么,所以我开始喜欢这种方式。
她说,你知道吗,书上有一句话:有时候我跟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是我的朋友。情欲似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听了以后很久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过后,他说,我突然发觉我们都长大了。记忆都还停留在中学的时候,突然,就那么一下,就发觉我们长大了。
她一把抱住他,淡淡地说,长大了,以往就都过去了。她知道他的童年有多辛苦,所以他们只字不提。
天空终于放晴了,空气里又开始漂浮起熏肉的烟香。小孩跑到街上来追追打打。兴奋的呼喊夹杂着鞭炮声响。他说,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在那些繁华却苍白的城市里,只有烟花没有炮竹。
她画了一幅画给他。他长了翅膀,身后是大朵大朵的白云。晴朗天空中的天使。她说,天使是没有爱情的,就像你。虽然你了解自己的性取向却始终没有爱过任何人。他微微笑了一下说,也许我是鱼呢,鱼是没有性的。安妮宝贝在《清醒纪》那本杂记里说她朋友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爱情。因为你以为你爱一个人,但你的目的是为了想跟他上床,爱只是个借口;但你如果不想跟一个人上床,那说明你根本就不爱那个人。他说,你觉得这个世界还有爱情吗。她说,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吗。他笑了笑,他说,对,我们是柏拉图。他突然又说,可书上说柏拉图是个同性恋呢。他跟她哈哈大笑起来。
娱乐版上登了他跟她十指紧扣的照片。各种各样的报纸杂志大肆地报道他消失的原因是跟照片上的女子有关。她说,没关系,我很乐意他们把我们写得那么暧昧,这样能为你掩护不是吗。他却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起来,呆在家里远远地听见门口有人经过他仿佛就能看见别人在门外指指点点的样子,时常感觉门后总会随时随地冒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他爸在门后偷看他又不由分说暴打他的样子。他感觉害怕。失眠开始复发,于是又开始在睡前服用安眠药物。他始终觉得那些药量仍然不能使自己睡得安稳。一次一次,私自慢慢加大着药量。
她从外面回来时听到他在卫生间里放水的声音。客厅里放着CD。设定了重复播放的。他总是那样懂得自己所需要的细节。她喊他,他却没有回答。刚好卫生间的水溢出到了客厅。红色。
他的表情很淡定。不停放出的水也没能稀释多少他那些鲜活的粘稠的血液。左手斜着搭在浴缸的边缘,血顺着手腕继续在向浴缸流去。右手抚着自己的胸膛,手下面是她送给他的画。
她说,我觉得这更像鱼。他说,都一样吧,反正只要不是人。
邓丽君的婉转声调宁静祥和。她开始明白,的确只有这里才有他真正想要的所有的一切。他再也不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