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木柴堆顶上的那位中年男子,报膝而坐,不时看看我,不时望望天。他身底的那座庞杂的杂木堆,横占了大半个路面,缓缓的向前移动。装载着它们的拖拉机,在我前面慢慢的行驶。
右边是稀疏的村落,左边是开阔空旷的田野,低矮的麦苗在土地上簇拥成墨绿色的连绵厚毯。一行行叶落殆尽的白杨树横伫在田间地头。道道田垄阡陌交错。有农人在田里点燃了垄上的杂草,股股浓烟从地面飘摇腾起,升向天空。冬日的暮色笼罩着田野和村庄。我慢慢地跟在拖拉机的后面,恍若走在过去的十余载无声岁月里。
这是一位高中同学的故乡。高中毕业,阔别十三年,今日重逢。中午数位同窗小聚后,由我送他回乡,同行的,还有他的父亲,他在酒意之中偏头小睡。近乡情浓,作父亲的不禁说起了往事。父子二人此番归来,是为了庆祝同学外婆的八十寿辰。
“他母亲去世早,从小是他外婆把他服侍大的”,纳言少语的叔叔停了片刻,“和他妹妹都是外婆带,我在外面各处打工。所以对外婆感情很深。这次特地回来为外婆祝寿。”因为这样,他很小就开始住校念书”,叔叔看了看闭眼休息的儿子,怜惜地说。
我心底有些小小的惊讶,忍不住问:妹妹呢?在哪儿?
“她在北京,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儿工作了。”叔叔满脸欢欣,透着满足的神情。我不由得叹服一声:“这兄妹俩真是了不起。叔叔您满意吧?”“满意,满意!”叔叔答道。
快到外婆家了。叔叔有些激动,叫同学的小名:“小弟,到了,到了!”后面的房屋要倒了哦!”顺着叔叔指引的方向,只见一排村落之间,有一栋近年来在农村已很少见到的土墙砌的房屋,在邻居的一排瓦房之中,显露出清贫之色。同学醒了,看着外婆家,未多言语。父子俩下车,附近的几位邻居亲热的迎接上来,跟他们说话,我告别后,返身回城。
我的思绪跌回了读高中时关于他的记忆。我们那一届同学先后经历了三次分班。和他同班,是在高一的下半年和高二整个学年。高二时,他是班长。个子高、皮肤白净,坐在教室后排,不多说话,成就优秀,在班级里名列前茅。
高二学年结束后,重新分班,便与他不在同一班级了。高考后,他被一所重点高校录取,到北京读书。读书十年,拿下博士学位后,出国留学两年。回国后,到母校南方某城市的分校任职。三十出头的年纪,已是大学副教授。是我们同窗的骄傲。
那时跟他交流不多。一年半的同学时光,彼此说话没超过十句。对于他的家庭情况,更是无从得知。高中毕业各奔东西,彼此联系也不多。偶尔有一两次,他曾打电话问过我一些事情。
这次重逢,在我意料之外。他忽然打电话来,说他回来了,问是否有空一聚?到饭店,数位同学齐聚一室,围桌而坐,谈起旧时光,亦言及今日种种。席间,外表木讷的叔叔少有言语,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
年岁渐长,对人世间的聚散看淡了许多。和同学一别十余载重聚,喜悦之情自然是有的,然而在信息发达的今天,倒也觉得平常。叔叔在车上对孩子们儿时的回顾,寥寥数语,却深深触动了我。
我的母亲去世七年多了。母亲在世时,父母倾力抚育培养我读书,我屡屡沉迷于课外书籍而不务正业,最后勉强考了个大专,毕业后侥幸有了份工作。我工作后时间不长,母亲抱病逝去。昔日幸福的家庭随之离散,变成我孤身一人在此地,家庭的变故,成了我破罐破摔的由头。
若论失去母亲的痛楚与不幸,我的同学和他的妹妹较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和妹妹奋发努力的精神,令我震撼。在十多年前少年时代的他来回走过的乡间道路上,我独自跟着满载柴禾的拖拉机,慢慢地行驶,慢慢地想,但觉时空静止主动却又兀自翻腾。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处伤......”CD里,张信哲低声吟唱着《白月光》,委婉深情的旋律在车内浮动。母亲固然是孩儿心里的一轮明月、念念不忘的企望,然而,迢迢人生道路上,我们自己,才是照亮自己于暗夜中前行的那抹月光啊!
和他的下一次再聚,不知会是何年。这条印着他和妹妹的无数履痕、和我初相遇的乡间小路知道,我将和送他回乡听他父亲絮语时的这段时光,不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