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
胡杨在路边上,这里有一杆国旗,国旗后边是一片造型仿古的建筑,胡杨不知道那是什么场所。他就在随风飘扬的国旗底下,站着抽烟,时不时地看一眼腕表,然后向路的两头张望。
他不确定对方的车会从哪头过来。
此时下午五点多,夜幕将临。回雪安路途遥远,他感到十分烦躁。
第三根烟抽完,手机总算是响了起来。他接通,司机问:“你在哪呢?”
“我就在国旗底下,你说的让我在这儿等你的吗?”胡杨有些不耐烦,他奔波了一天了,只觉得疲累,肩上的行李虽然不重,却也勒得他肩头难受,汗水在额角淌着。
“我怎么没看着你啊?”司机似乎也不耐烦了。
“我也没看着你啊!我就在国旗底下,半步远!”
其实他离开国旗有两三米的距离。
司机说了几句好好好,说马上过来,接着就挂了电话。
陆续有几辆车子从胡杨面前经过,最后一辆白色的缓缓停下,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圆寸脑袋,用胡杨的家乡话喊道:“小弟,是你吗?”
胡杨丢了手里的烟,扯一扯肩上行李包的带子,一言不发地过去,开车门。
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另外两个人在,一个看起来蛮憨厚的老头,冲着胡杨笑着点了点头。
胡杨在他身边坐下。
副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短发的女人,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
没多说什么,司机发动了车子。
胡杨打开了微信,给备注为哥的账号发了一条定位消息,“我上车了!”
对方回了个好。
把手机收起来,倦意就像潮水一样地涌到了眼皮上。
几秒钟的沉默后,剩下半首的《千千阙歌》突兀地响了起来。老头开始发烟,但是没人收,于是他便自己点燃了一根,然后摇下了他身旁的车窗。
胡杨把肩上的包卸下来,放在脚边,如释重负,靠在椅背上发呆,少顷,又躬身拉开了背包拉链,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
最终没有拿出什么来,他靠回到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天又阴了几分。
鹭市这个时节宛如一座空城,往日里路上车来车往,天天堵车,今天畅通无阻,大约二十多分钟,胡杨看到了第一座收费站。
他掏出手机,给“哥”又发了一个定位,说:“上高速了”
对方依旧只回一个好。
短发女人叹了口气:“终于上高速了。”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歌已经换过好几首。
女人说:“我怀念东街老婆婆家的姜糖了。”
胡杨抬眼,看见后视镜里女人的眼睛。
司机抽出一只手来,在她的头发间轻揉几下:“很快就会到了。”
女人说的东街的老婆婆,胡杨知道。
雪安东街,确实有这么一户,住着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婆,儿女都不在身边,自己做手工的糖果卖。
少有人喜欢吃她做的姜糖,胡杨以前认识一个姑娘,也喜欢吃姜糖。
后来姑娘出车祸死了。
胡杨每次想她,都会吃一块她生前最爱的姜糖。
尽管几年后他依然觉得那种味道难以下咽。
胡杨想了想,从背包里掏出了几块糖来,朝副驾上的女人递了过去,说“给!”
女人惊讶地回过头看他。这就是老婆婆家做的姜糖,女人认识那特别的包装。
她接过糖,连声道谢,问:“你怎么会有的?”
胡杨说:“让家里人寄的。”敷衍过去。
女人问:“你也喜欢吃吗?”
胡杨说:“还行。”
司机有些不屑:“搞不懂你,这糖那么难吃,就你会喜欢吧!”
女人白了他一眼,忽然说:“你别放歌了,你那歌听着怪累的。”
胡杨靠回到椅背上,忽然发现自己没把背包拉链关上,立刻便顺手拉上了。
其实胡杨挺喜欢司机放的歌,配合着这灰色调的冷天气,仿佛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和窗外刮着的风,仿佛能叫人忘记烦恼。
女人说:“放我的吧!”
司机说:“行行行!”
于是张国荣的声音戛然而止。
沉寂。
接着,另一个音乐响起,胡杨没听过这首歌。
喧闹。
反而使胡杨觉得疲惫更甚。
胡杨闭上了眼,在喧闹中睡去了。
但他无法睡得安稳。
每次醒来,天都更黑几分,远处的风景渐渐成了剪影,接着渐渐模糊。
每次醒来,他都给“哥”发一次定位消息。
第四次醒来,天已经全黑了。
车灯照亮着前方的一小片路面,分道线飞速地划过,远处一片漆黑里藏着更漆黑的山的影子。
又一次发送位置,对方的回复是“等你”。
快到了。
再开两公里左右,胡杨的同伴就会出现。
胡杨弓起身子,再背包表面再次摸索,感觉不到里面的东西是否还在。
他想,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感到不安,拉开拉链再次验证。
还在。
几分钟后,司机看到了不远处立在高速旁的三个人影。
“砰!”一声枪响突兀地响起,子弹打在了汽车前盖上,司机慌忙地踩了刹车,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方向失控,车子扭头停在了与那三个人影反方向的路边。
后座没系安全带的胡杨和老头二人都被惯性甩到一边,老头发出了一声怪叫,胡杨顿感眩晕。
回过神来,除了胡杨以外的三人都有些发懵,面面相觑。
喧闹的劲歌还在车厢里回荡着,车内四人此时听不到外面三人接近的脚步声。
女人用气声颤抖着说:“枪!?”
司机惊慌地点头。
女人继续说:“跑!”
司机依旧惊慌地点头,然后发动了车子。
就在这时,女人尖叫出声,一个戴着头套的人头出现在司机身旁的车窗外,抬起握着枪的手,狠狠地砸碎了车窗玻璃。枪口伸了进来,抵住了司机颤动的头颅。
“下车!”车窗外的人声音冰冷。
车门打开,司机,老头,女人三人陆续下来,被那三个孔武有力的劫匪拉到一边抱头蹲下。胡杨也被从车上拉下来,那劫匪中的一个拿枪指着他。
胡杨拍开对方的手,说:“别闹!”而后半个身子爬回车内,拉开背包拉链,取出一把枪来,还有几颗姜糖。
劫匪愣愣地看着他。
胡杨拆开一颗姜糖的包装,丢进嘴里咀嚼起来。他瞥了劫匪一眼:“你们哪找的枪?”
对方看着他,没有回应。
“咔嚓”他打开了枪上的保险,走到抱头蹲在路边的三人身边,举起枪指向老头。
“对不住了!”
砰!老头的脑袋开了瓢。
女人和司机被吓得连连尖叫。司机喊起来:“别!别开枪!你要什么?要多少钱?都给你!”
胡杨冷笑起来,枪口又指向那个女人。
“找人来救你!”
女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向他,眼中尽是疑惑。
胡杨拒绝着姜糖,那辛辣的滋味在他的嘴里蔓延开。
“你不是有关系吗?”
“你的律师呢?”
“找人来救你。”
三秒钟沉默的对视。
砰!女人瘫在了地上。
司机已经哭了出来:“我求你了!你不就要钱吗?何必赶尽杀绝!”
“呵!”胡杨把嘴里的姜糖咽了下去,“你有多少钱?”
“你的命值多少钱?”
“多少钱能换一条命?”
司机也抬起头看他,努力回想着。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胡杨却忽然把枪放下了。
“你走吧,车留下。”
沉默。
司机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一会儿,他才站了起来,一步步顺着高速慢慢往前走。
胡杨转身,来到车边,上了驾驶座,关上车门。
他发动了车子,摩挲着方向盘,望着前面司机的背影。
自言自语道:“她怎么死,你就怎么死。”
他踩下了油门,车子飞快地窜了出去,司机一声怪叫,往前跑了起来,没两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胡杨没有减速,他看到车灯照亮了前方的一小片路面,分道线和司机的身影都往车底划了进去。
急刹!
接着倒车!
随着车身颠簸,司机的尸体回到了胡杨的视野里。
前进。
倒车。
前进。
倒车。
前进。
胡杨在车里,眼泪不断地流淌下来,他的呼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急促起来了。
他又拆了一颗姜糖,放进嘴里咀嚼,车厢里歌声还在继续,他随手关掉了。安静。
脚步声响起,三个劫匪来到了车窗外,默默地看着他。
胡杨将头一撇:“上车。”
车窗外的人却把枪口抵在他的脑袋上。
胡杨愣住了。
“胡凯,你阴我?”
没有回应。
“为什么?”
没有回应。
“这可是为了你妹妹!你有没有人性!”
对方用枪声回应了他。
两公里外,胡凯抽着烟,等着。身边带着两个人,三人都戴着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
这条道胡凯和胡杨开着车走过很多遍,这一片,最适合拦路抢劫。
只要想办法弄爆对方的车胎。
他看了看表,总觉得有些太久了。
终于,车灯亮起,一辆白色汽车出现在视野中,但看不太清。
但是胡凯不会忘记这辆三年前撞死自己妹妹的车。
“来了!”他说,与另外两人立刻把卷了无数铁钉的布条拉开,横铺在了路面上。
车子开过来,爆胎,停在了前方的不远处,车内人骂出一句“操你妈!”
胡凯三人围上前去,手里各提着一根木棍,冲着车子猛砸一通“你妈了个逼的!下车!”
车门被拉来,从车上下来的,却是一个同样待着头套的男人。
“胡杨?”胡凯试着唤了一声。
砰!对方利落地抬手开枪,胡凯倒在了血泊里。
另外两人被吓得一个踉跄,棍子都甩到了地上,立刻转身就跑。
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