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25岁,刚被确诊了艾滋。
除此之外
“我爱你。”她的声音太轻,我都听不到,可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很软,有点冷。
她重新蜷缩回我的怀里。
于是我重新唱起来:“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诶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我还是感冒了,并且是重感冒。我咳嗽了一声,接着感觉肺里长出了一颗仙人掌。我这些天瘦了10多斤,我的毛衣也空荡荡地挂在我身上,我看着镜子里的我,觉得自己老了一百岁,真他妈的丑。我的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而且我也找不回我的吉他,但我还是要去乞讨。
我走上天桥花了15分钟,扶着栏杆,时不时就停下来喘一喘气,我觉得我的骨头里长满了蛀虫,我现在一定松脆得像巧克力威化一样。
我只能像佛爷爷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没有小姑娘来给我拍照片了。但是我闭着眼睛,也感觉每天都能见到她,她头发特别特别黑,眼睛特别特别黑,皮肤很白。她给我5块钱,然后坐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祈祷。
这天傍晚最后还是下雨了,我想回家。可是我站不起来。
我听见小孩子嬉笑着走过来的声音,他好像看到了我,他一定又停下来好奇地打量我了。我闻到鸡块汉堡的香味。我的灰姑娘,她一定又馋了。我要去给她买汉堡吃。我吃力地想移动,但是我好像倒在地上了,我只能爬了。只是我看不太清,我抬头尽力想睁开眼睛,怎么就听见了小孩子大哭着尖叫妈妈的声音。真烦,不懂事的小屁孩,最烦人了。
我回头示意她跟紧我,我看到她轻盈地站起来,跑跑跳跳地走到我前面。她对我伸出手了,我应该要握住的,再往前爬一点,就握住了。她在等我我,诶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能健健康康地在一起了?
外
她瞧着我,不置可否。
我说:“非主流,失敬失敬。”
她洗了把脸转身靠着墙壁,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女厕所啊……哦我看到你进来了担心你出什么事儿……”
她又白我一眼不说话,我只好正经起来,说:“我有病。”
“神经。”
“艾滋。”
她明显愣住了,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正想打哈哈说没事的时候,她又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有病。”
“产前焦虑。”
“胃癌。”又补充,“晚期。”
于是我也愣住了。她看起来才这么小,和晚期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诡异得可笑,我苦笑一声说:“这次认真的,失敬失敬。”
“彼此彼此。”她倒一副坦然的样子,接着又问,“你这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啊?”
“哦我这是时候没到……但其实危险的很,比如我今天如果感冒了,明天说不定就全身溃烂地挂了——很多艾滋病人都是这样,一感冒就挂了。”
她盯着我,然后我们在女厕所里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毫无征兆地,她突然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过去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你别介意,我抱你一下不会传染的。”然后听见她埋在我胸口哭着说:“呜呜呜我还不想死啊。”
从那天以后小姑娘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怎么说都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我们都是将死之人,她因为已经是晚期所以放弃了后续的治疗,但她之前做化疗掉光了头发,所以特别黑特别黑的是假发。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拿掉假发的时候别扭地不肯看我,背对我冲着镜子发呆。
我走过去在她的光头上亲了一口,然后又赶快说:“你放心这也不传染的。”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她抱着我的手臂,我却不敢碰她。
她说:“我知道这都传染不了,你搂着我不行吗?”
我说:“我怕万一呢。”
她说:“你没上过学吗你不知道艾滋只能通过血液和性交传播啊。”
我说:“万一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呢。”
然后她生气了,她有时候生起气来会气得胃痉挛,抱着肚子缩在床上,痛得全身发抖。我只好拿热水和药给她,不停地帮她揉肚子。
我们都不发病的时候就像一对普通情侣,只是我们不能做很多情侣能做的事,我不肯长时间抱着她也不肯和她接吻。她对前者会生气,但她和我同样拒绝亲吻——胃癌晚期的病人嘴巴里有时,或者说常常会有不美好的气息。
而且我们随时都准备着分手。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就挂了。
她陪我一起乞讨,在我旁边坐着。我常常一脸嫌弃地对她说:“都是你,小姑娘们都不来听我唱歌了,我们要饿死了。”
我最怕乞讨的时候有小孩子来,因为天桥附近有一家肯德基,小孩子总是一边吃着汉堡鸡块一边好奇地停下来打量我俩。这时候她会坐得离我近一点,趴在我肩膀上,我转头就能看见她眼睛里呼之欲出的羡慕,看见她眼睛里倒映出的汉堡鸡块——她不能吃这些的——我都能听见她偷偷咽口水的声音。我总是不忍心。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好几个月,和拉二胡的,在地上写字的,念经的乞丐们一起,还有远处永远端坐着的佛一样的残疾爷爷。
只是后来的日子她开始长久地带上了口罩,开始终日食不下咽。而我开始必须每天穿长袖——我身体上的皮肤,开始长出那些深深浅浅的斑块,有些凹陷,有些溃烂。
不过我们都过得很开心。
但是挡不住的,该来的还是要来。
幸好,是她先病情恶化了。我一直祈祷着我能比她多撑一会儿,起码她半夜胃痛得全身抽搐或是吐得瘫坐在马桶边的时候我能——我也只能,抱紧她,给她拿来热水和药——尽管我知道,这撑不了多久的。
她还是坚持要和我一起去乞讨,她说乞讨让她安心,她觉得乞讨是在为我俩的下一世积德,那样的话下一世我们一定能健康。
我看着蜷缩在我身边的她,天气已经转冷了,她穿着我的毛衣,她本来就娇小,现在瘦的只剩骨架子了。我的毛衣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我放下吉他伸手隔着毛衣捏捏她的肩膀,她看起来很困的样子,我怕她睡着了要着凉。
她仰起头看着我,很轻地说:“我们去看看佛爷爷好不好,我刚才梦见他了。”
可是她已经走不动了,我把她抱起来,她轻得像一把雨伞。
很难得的,佛爷爷今天要提早收工了,我看见一个中年人把他抱上轮椅,我猜是他儿子。
我过去问:“你是爷爷的儿子吧,怎么能让老人一个人出来乞讨啊?”
他听我语气里的不满,解释说:“你误会我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的。”
“少骗我,爷爷一个人怎么能来?”
“我没骗你,”他看起来很无奈,“我父亲几年前出了车祸,变成残疾,我们做儿女的都没有嫌弃他的意思,可是他自己跟我母亲坚持不用我们操心,甚至离家出走。一年了我们都没有找到他们,直到前些天我母亲去世了,医院才联系到我们。”
“那之前每天都是奶奶送爷爷来的?”
“是啊,她送他来之后就去做工,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工作。他们总要生活下去。但是两天前我妈就没再来接他了。”他愧疚地低头,“她死在了家里,脑溢血,我爸就在天桥上坐了两天两夜,天气冷,他又没东西吃。让爸妈受这样的苦,我这儿子当的太不像样。”中年人低头抹了把眼泪。
我看着佛爷爷说不出话,他风吹日晒地饿了两天,嘴唇裂出一道一道暗红色的血口,脸上的沟壑仿佛积了一辈子的灰。我猜他已经知道了奶奶去世的消息,但他闭着眼,干瘪的脸似乎已经无法再有所谓的神色来表达他的情绪。
倒是我怀里的小姑娘伸出手拍了拍爷爷的手,她说:“爷爷,没事,回家了。”
爷爷从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睛里混浊的阴霾深不见底。
“我知道爷爷和奶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来乞讨,”她眨眨眼睛,“爷爷像我们一样,在为下一世祈祷吧?我祈祷我和我爱人的下一世健康,那爷爷在祈祷什么呢?”
爷爷张了张口,他的上下嘴唇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几乎黏在一起,但他还是很努力地想说些什么。爷爷的儿子蹲下身去听,模模糊糊地听了好久,突然红了眼眶。他站起来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然后跟我们说:“我爸说祈祷下辈子他跟我妈还在一起。”
爷爷看着我们,又努力地强调了一遍,他说:“在一起……”
我低头看她,她哭得满脸眼泪,断断续续地对爷爷说:“你放心爷爷……佛祖一定听到了你的心愿。我俩也会像你和奶奶一样……我其实……我也祈祷了……我希望下辈子,”她抬头看我,“我俩能健健康康地……在一起。”
那天又下雨了,我跑着把她抱回家,生怕她又生病,连吉他都丢在了雨里。
但是我知道我感冒了。
晚上我用被子把她裹好,然后把家里所有的感冒药都翻出来吞了下去。
佛祖,我不能求次次都死里逃生,只是求你让我熬过这次感冒,她还需要我。
我回到床边,她睁开眼睛看我。
“我想吃鸡块。”
“不行。”我笑着摸她头。
“那我想吃汉堡。”
“也不行。”我还是笑。
“那我不开心,我生气了。”
“别呀你,一生气又该胃疼了,你知道你疼起来脸特扭曲特丑吗。”
“那你唱歌给我听。”
“好,不过没有吉他。”
“那你抱着我唱。”
我沉默一会儿,说:“好。”
她躺在我怀里,她越来越瘦。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
“你爱我吗?”她抬手想要摸我的脸。
“别闹,我爱你爸。”我把她的手握住放在我的脸上。
“认真的嘛,你爱我吗?”
“我爱你。”
“那你亲我一下。”
我把她的手拿过来亲了一下。
“亲我的嘴。”她仰头看着我。
我看着她特别黑的眼睛,眼睛里映出我自己,我在哭。
“你不亲,”她费劲地从我怀里坐起来,“那我亲你。”
然后她捧住我的脸,咬住我的唇。
的自我介绍我觉得都没必要了,因为我之前是干什么的或是我怎么得的艾滋等等过程,都随着艾滋确证这一结论全部终结。从现在开始我只有未知的短暂生命天数和一个已经轮廓明晰的死亡结局。
幸好我不是一个太想不开的人,所以我没有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我只是辞掉了工作,打算做些原本不会发生在我生命里的事情。我打算去乞讨。
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甚至已经想好了地点,就在我小时候常常去的天桥。那里有很多乞讨的人,有的拉二胡,有的人在地上写字,有的什么都不会于是只好不停地抖自己手里搪瓷的军用杯,嘴里念经一样说着好人一生平安之类的话——也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无数次地经过他却从来没有给他过钱,长大之后生活真的不怎么平安。
我最欣赏的是自己拖着一个黑色的可移动音箱插上话筒唱歌的人,歌声带着劣质音箱和话筒的电流兹兹声响彻云霄。
所以我打算弹吉他卖唱。我认真地说,我吉他弹得还不错,长得也还凑合,上大学的时候当过乐队主唱还小有名气。街头卖唱这种文艺青年都该干的事,我早该试试了。
所以在决定去乞讨的那一天晚上,我甚至激动地睡不着觉——就像小学去春游的前夜。
第二天我很早的出发了,占了个阳光不错的位置,自顾自弹起吉他。拉二胡的看着我很新鲜,可以考虑以后合作一下——如果我活的到那一天。
乞讨的生活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只是我想象中的自己,在乞讨的时候应该是已经退休,留着帅气的白发,穿着年轻时候的大白T恤和麻袋一样的又破又旧的牛仔裤,抱着吉他唱《灰姑娘》给面色红润的年轻姑娘听。唱一句“哎呀灰姑娘”,冲姑娘抛个媚眼,再来一句“我的灰姑娘”。最后还要拿姑娘放在我面前的钢镚儿问隔壁卖花儿的买一枝鲜艳的玫瑰,送给那姑娘。
而现在我头发还是黑的,身边也没有卖花儿的只有一个拉二胡的,但和我想象中相同的是还真有不少面色红润的年轻姑娘来听我唱歌,有的甚至拿出手机给我拍照。看来街头卖唱这事真该早点干,要不是哥哥我现在身染恶疾,面前这一个个青春的小脸蛋儿都能成为我创作的灵感。
不过我注意到有一个女生,她每天都经过我的天桥,每天都给我5块钱。和那些面色红润的姑娘不同,她从来不停下来听一会儿,也不给我拍照。而且她头发和眼睛都特别黑,特别是头发,真的特别特别黑,衬得脸就特别白,别的姑娘看见我,脸上都能多两块红晕,她没有,整张脸一片雪白。不要怪我的词汇量贫乏,对待一个将死之人你还是要充满温柔的。
转眼我已经入驻天桥乞讨艺人队伍半个多月了。
这天天阴阴的,我正担心会不会下雨,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我没在意,帅气地把头发往后一撸准备继续弹琴,突然想起医生跟我说过艾滋病人是不能感冒的,搞不好就得挂了。于是我匆匆收起东西打算逃去躲雨,匆忙落魄间一把伞就突然撑在了我头顶。
我回头一看,果然就是那个小姑娘。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突然觉得在雨里弹吉他乞讨也是件很浪漫的事。正想重新拿出吉他,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也在乞丐的爷爷,他两条腿都断了,每天我来的时候他都已经坐定,一整天不挪动一下,也不知道是谁送他来的。中午他会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个馒头或者包子,拉二胡的就帮他从天桥边的餐馆要一杯热水。而傍晚我走的时候,他还不走,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他从来不像别的乞丐那样絮絮叨叨,他闭着眼睛,像一尊佛。
于是我转头对小姑娘说:“喂,我们把伞送给那个佛爷爷撑吧?”
小姑娘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爷爷,点了点头。
没了伞,小姑娘和我只好跑到天桥底下躲雨。她看着雨不说话,眼睛和头发特别黑,衬得皮肤特别白。
我于是出于本能地搭讪:“你每天都经过这里啊,你家住附近吗?”
她嗯了一声。
我又说:“看你这年纪还在上学吧,怎么每天这么空啊你每天都逃课?”
她转过头白了我一眼,说:“我念到大一就不念了。”
“为什么啊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我大叫起来。
她又白我一眼,不说话了。
我感觉我说错了话,搓着手想该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想不出来,紧张得只好挠头。
谁知小姑娘又转头回来,瞧着我说:“大概只有笨的人才觉得考大学不容易吧。”
我哈哈大笑,下意识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动作却僵在半空中,最后只好缩回手又挠了挠自己的头。
小姑娘看着我尴尬地动作,微微一笑又转头回去,看着那雨不说话了。
雨下了20分钟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在医院预约了例行检查,等不住了,于是对她说:“哥哥有事儿得先走了哈,你自己小心。”
她冲我点了点头,然后我就冲进了雨里。经过报刊亭的时候我停下来买了把雨伞,折回去想给她,就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做好检查已经傍晚了,我从厕所洗了手出来,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点熟悉的身影冲进了对面的女厕所,然后从里面传出来干呕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想都没想就也跟着冲进了女厕所。
果然又是那个小姑娘。她趴在水池边一副虚脱了的样子,于是我赶紧过去扶住她轻轻拍她的背。
等她缓过来点,我问:“你怎么了啊?”
她说:“我怀孕了。”。
我大惊:“……未婚先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