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马带给我的乐趣,大部分来自于丑陋敦厚的洋芋。
六月下旬,小麦上场,田野不再喧嚣,大地沉寂。一块一块的麦茬地连成一片,散发着甜蜜蜜的味道。麦茬中散落的麦穗,和田间地头重见天日的青草,是马儿的最爱。
夏日的午后,马儿,骡子,黄牛,漫不经心地挥动着长长的尾巴,驱赶着蚊蝇,随意捡食着地上的麦穗,啃食着平日隔着麦田,可望而不可及的青草。无须看管,缰绳往脖子上一缠,比信马由缰要好一百倍。牲口们都在眼皮底下,一览无余。偶尔谈谈情,说说爱,打打滚,踢踢腿,咬咬架,早已司空见惯,无须大惊小怪,自然提不起我们的兴趣。
我们的兴趣,全集中在点缀在麦茬地中青黄斑驳的一块块洋芋地上。干什么?当然是摸洋芋烤洋芋!一想到手伸进泥土中,便已心潮澎湃!
伙伴们分工明确,拾柴的拾柴,生火的生火。最关键的是摸洋芋,这份工作既要胆大心细,技术高,还须机灵,眼明手快。摸洋芋一般采取就近原则,不管张三家的,李四家的,看中就下手。斜挎一背斗,伪装成割草的样子,散漫又敏捷地靠近。小主人在拾柴垒灶,防谁呢?监守自盗!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从上屲跳到下屲,再从下屲蹿到上屲,小心谨慎地迂回到洋芋地边。眼早观好了六路,耳早听好了八方,四下无人。阿弥陀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天助我也!一个转身,背斗先蹿进了洋芋地,静静藏匿在洋芋叶下,大气也不敢出。腰一弓,头一低,割草的少年呢?只见洋芋叶轻轻晃动。贴着地皮,一屈,一伸,一缩,一弓,少年已蹿出老远。摸洋芋靠经验,不能选太茂盛的,洋芋苗太旺盛则洋芋少。选一棵蔓蔓快干了的洋芋苗,在离根一尺远的地方仔细观察。手从土地隆起的地方,裂开的地方伸进去,边伸边摸,摸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拳头大小,正合心意,掏出来,扔进背斗。洋芋拳头大小最好,大的烧不熟,小的太嫩。不到一分钟,便摸十余颗。一人一棵,够了,背起背斗溜吧!三蹿两跳已跑出老远。
将光秃秃的洋芋扔进熊熊火堆,大家七手人脚,添柴吹火,手忙脚乱。不断翻搅,眼看着洋芋芋烧成了黑炭,焦糊味越来越浓。灭火,哄抢,洋芋太烫手,耍魔术般从左手转到右手,从右手转到左手,反复几十次,双手成了黑色。捏开,皮焦瓤生。啃两口,硬梆梆,甜丝丝的。扔掉掏空了的焦皮,将黑手伸向同伴的脸,乱摸一番。转过头,全都成了庙会上的黑脸“武爷”,哈哈哈哈哈哈哈……
牛粪配鲜花,比癞蛤蟆吃天鹅肉还不协调,可牛粪烧洋芋,好比文君与相如,白蛇与许仙,董永与七仙女,可谓天地之合,金玉良缘,绝配!到处都是油花子(一种大馒头)一样的牛粪,捡拾来散发着青草味的干牛粪,盖到洋芋堆上,覆成一座小山,用干草引燃,文火慢烧。
青烟袅袅,粪香扑鼻,围在粪堆旁使劲吹气,灰尘飞扬,脸上,头上,身上,全都盖上一层灰土。为了洋芋的鲜美,灰头土脸又何妨!牛粪燃尽,洋芋烧熟,灰色的皮皱巴巴的,如老人的脸,用手拍一拍,软腾腾,热乎乎。掸掉灰土,轻轻掰开,热气弥漫,香味氤氲。吞一口,软糯伴着滚烫轻触着舌尖上的每一个味蕾,一直从喉咙滚烫下去,全身都热乎乎的。皮上粘着种洋芋时散下的农家肥,黑黑的,如绣在皮上的小花朵,一朵连着一朵。这皮比洋芋还要好吃,焦脆可口。
还有一种烧洋芋的方法,烧出的洋芋最好吃,不过比较费时,须早做准备。点一堆火,烧旺,燃尽后将灰烬移开,在烫滚的土地上挖个坑,洋芋连同灰烬一起埋掉,压实。剩下的时间是等待,等待时间将这一寻常之物酝酿成人间美味。
等待是漫长的!我们并不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洋芋在灰坑中散发出香味,我们则在新翻的土地上练习翻悬跟头,练习鲤鱼打挺,练习倒立,练习飞檐走壁,练习铁沙掌,摔跤,耍秧歌……有时实在无聊,牵两头牛,看牛抵角;赶两匹马,看马踢架;捉两只虫,看虫咬仗。牛哞马嘶虫鸣,其乐无穷!夕阳在山,挖开温热的土层,扒出洋芋,软糯蘇香,其味无穷!
稀稀哈哈吃着烧熟的洋芋的时候,我早忘了曾经发过的,一辈子不吃洋芋都不馋的毒誓。
秋天的暖阳下,一家人忙着挖洋芋,一镢头下去,滚出两颗洋芋。“这棵洋芋苗长得旺,洋芋却稀,地里又有田鼠了!”正在抹土的少年听见父母的叹息,背过脸去,望着路旁吃草的马儿,心儿早已飞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