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九十年代生人,长在浙南的大山坳子里,用咱们那的话讲,是一个土里生土里长的“山娃子”。掏鸟窝、钓黄鳝、挖笋子、赌洋片纸......那顽劣不堪的脾气秉性,带给了我光怪陆离的儿时记忆。直至现在,那荒诞有趣的童年光景,还在心底发着熠熠的光,其中最亮的那抹就叫作“年”。
小时候的“年”可是一桩大事儿,各家都得早早的就招齐了一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开年会,把各项“年活儿”都仔细安排下去。所以这才进腊月,就能时不时在村口遇着拖了大包小包回来的“出山”人。可千万不要小瞧了村口到家的几百米路,这才是每个回乡的人最“难走”的归途。住村口的张婶儿那可是个热心人儿,见着一年没回来的娃,铁定是二话不说一把夺过你手头的东西,往自家门口的竹椅上一放就开始拉着你嘘寒问暖,家长里短。本家李舅公种得番薯是一绝,碰上了他,准保得吃他两个新鲜出锅,冒着热气儿的煨番薯才能过。还有那刘大娘,遇着必定是要跟你好好打听打听个人问题的,说不得年前就得上门给你说一门亲......早些天还在各个村子忙着做“人家活儿”的手艺师傅们也都歇了活计,在村头小溪里面洗净了平时称手的家伙事儿,准备出了正月再拿出来。不知道是因为难得的闲暇还是因为东家结得工钱很厚道,一个个扬着嘴角,扯着闲天。
小时候的“年”是有味道的,似是空气里都飘散着一股子独特的年味儿。我是在奶奶的那件腊月才挖出来穿的大黑围裙上,亲妈牢牢揪着的火红耳垂里,学会了“年”的酸甜苦辣咸。“年”是要过的,这个过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度”,里面含了老辈人打心底里藏着的对“年”的那份讲究劲儿。对于一个“好吃”的民族,最讲究的自然还是那口味道。
村子里的老人们年前俩月就已经忙活开了,酿米酒在我们这儿是家家户户都会的手艺,到了年前也当得件“事儿”来做。寻个好天气,天露点鱼白,老人们就在自家地里抓上几大捆泛着墨绿的大个儿“上海青”,这种叶子上带了虫眼儿,被霜狠狠打过的青菜天然就带了股子清甜,最是受欢迎,再搭配上昨儿刚从竹林里出土的好品相冬笋,赶来镇上集市口叫卖,然后换来的钱在镇上杂货铺里换了柴米油盐,置办足够的酒曲,慢悠悠地哼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回村。酿酒用的米肯定是今年自家种的新米,带着米香,头天晚上就要开始拿水泡着,然后用木制的蒸具将米在灶台上蒸熟,这样出来的饭饱满,泛着亮儿,吃起来口感香、糯、有嚼头,最是适合酿米酒。将刚蒸好的饭装在一个纱布袋子里,需用凉水过几遍,避免温度太高影响酵母繁殖。过完凉水的饭需要静置溧掉多余水分,乘这会儿功夫就要处理才买来的酒曲。买来的酒曲是一个个比兵乓球略小的乳白色小球,拿来洗净的“绍兴老酒”瓶(我家觉得是这个最是顺手),来回碾成末儿,再用温水化开备用。溧好水的饭手感温热,必须紧着这点温热气儿转移到早已在一旁备着的酒缸里。酒缸是陶制的,在这块以黄酒、酱油出名的土地上,缸是随处可见的东西。酒缸是事先拿装了红碳的黄铜炉子烤过的,饭装进去以后就要把化开的酒曲分次撒进去,期间要一直用手搅饭,直到酒曲均匀的融进这缸饭里,将饭压实,再用拳头在中间位置压出一个深孔。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用旧棉被稻草,将酒缸暖暖得裹住。约莫一个月以后就能开缸,那时中间拳头大的深孔早已被青白色的米酒填满,铺面而来的香,入口化开的甜,会让你卸下心底对酒醉的最后那点戒备,待到酒气上头,面颊发烫之时,却是为时已晚了。
作为爱酱油爱到骨子里的人,年味儿里又怎么能缺少酱出来的滋味呢。少时,村里各家各户都是没有冰箱的,所以新鲜的肉制品是极难保存的。因此还没到腊月你就能在家家户户的走廊外侧的晾衣杆上,发现一件件酱好的美味儿,正在冬日的暖阳下面,往外冒着油脂,撒发着乌亮的光。“酱”是一种及简单的处理跟保存肉食的方式,同时又赋予肉食独特浓郁的香。“酱”其实分两步,一是腌渍,二是晾晒。在烤瓷的脸盆里装上半盆的本地产酱油,再加上一撮花椒,酱料其实就准备好了。下去就是把要酱的肉类放下去腌渍入味,记忆里我母亲常酱的是自家养的现杀呆婆鸭跟鳊鱼。在酱料里泡上一夜,味道就已吃透进肉里,拿铁钩穿了挂在晾衣竿上,把时间交给阳光。晾晒的度是很讲究的,不够则肉无法长时间保存,过了则口感全无,全靠经验把控。酱出来的美味,虽然烹调方式众多,但最佳的无疑是隔水清蒸。切上些姜丝,喷上口黄酒,土灶里点了柴火,大火快蒸,不多会你就能在那腾腾的水汽里捕捉到那酒香混着酱香的浓郁味儿,让人食指大开,熬到熟了吃上一口,酱香浓郁、咸淡适宜、筋道不腻,与柴灶蒸的白饭最是相配。
剁肉饼、煮扎肉、裹粽子、炖猪蹄儿…年里须准备妥帖的吃食实在过于繁杂,或许对于我这般的食客”而言是莫大的幸,对于各家各户主事儿的女人来说却是最深的孽了,那枯燥、繁琐的过程极易将她们变成那点着引信的爆竹。幸好她们有着自己那一套排解的法儿。母亲常是搬上把半高的小竹椅子,大剌剌往门口一坐,面前放上桶温热的水,将需收拾的食材拿烤瓷脸盆一装就开始热火朝天的忙活开了。冬日的阳光热而不烈,照在身上,荡漾出阵阵的暖意,很是引人。不多时就见得隔壁、对门都开始搬出来了小椅子,连那老远半山腰上的二舅公家门口都似乎隐隐约约坐了个人,至于在做什么就看不真切了。“讲谈头”永远是打发无趣最佳的方式,至于聊得内容嘛就五花八门了,但无外乎是些家长里短。最常在我妈口中最常念叨的便是两句:“某某,你家男人多有本事,看看我家那口子我就来气”,“某某,你家那小子以后肯定会出山的,我屋里头的兔崽子就知道看电视”。听着这些,屋里斗争经验丰富的我也终于安下心来,面露得色的想着老妈这个点着的爆竹终是成了一个“哑炮”,虽冒了点烟但肯定是听不见响了。听着外头七嘴八舌的大嗓门“谈头”的我,总会不知不觉嘴角扬得老高,嘿嘿傻笑。空气里也似乎飘散着一股子叫做人情的味儿。
年就是得有滋有味的过,米酒、酱肉是一种味儿,家长里短也是一种味儿。年味儿来自舌尖,来自鼻端,更来自心底。如果心不散,情不淡,年自然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