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4

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

益生第一时间知道了向海峡对岸开放探亲的政策,那一股寻亲浪潮席卷每一个老兵的神经。他担忧着世事沧桑,蓉儿不知怎样了,是不是健康,有没有结婚,或已儿女成群,甚至还能不能找到蓉儿都是要担心的事情。

他想尽办法去找寻当初的线索,到处打听那些管事的部门,想第一时间回家乡去看看,不管能不能见到蓉儿,都要回去看看。他办妥一应手续,坐上飞往香港的飞机,转道飞往江南。陪他一同回来的是朋友的儿子小林,一个大学刚毕业的男孩。一路上益生心潮澎湃,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从湖边塔前的泛舟到山城最后的离别,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飞机舷窗外掠过桃园机场的情景,掠过香港维多利亚港湾的景致,很快掠过翻滚的云团,黄浦江的江水也看得见了。在虹桥机场落地,坐上去往江南的汽车,他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近乡情怯。小林一路安慰着他:“邵叔,没事的,一定能见到蓉姨的。”

回到故乡,家乡台办的人接待了他,同行的还有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见面拉住他的手,连声喊他:“伯父,我是润生的儿子建国,来接您回家。”他打量着润生的儿子,发现跟润生长得很像,激动得脸发红。一路上,他向建国打听,知道弟弟一家还生活在原来的小镇,而一个重大的好消息是:蓉儿还活着,还在小镇上生活着。这让他长舒一口气,又心跳加速,快得要飞出胸膛。

蓉儿这边,见到水生媳妇的哥哥,那情形用不堪来形容:当年的壮实小伙儿,如今变成过早衰老的糟老头,在岛屿那边养老院里生活,看得出无论经济条件还是生活状况并不舒心。

即便如此,蓉儿也是多方托人,想尽办法要找到益生。她前几天从润生那里打听到益生不久要回来,着实激动了一阵子,又有点灰心丧气。对镜揽照,里面是不同于青春年少的一个形象。她平时清心寡欲,保养得还算好,身材皮肤没大变,头发也继承她家良好的基因,像母亲一样是满头黑发,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四十年的风霜。她害怕让益生失望,不管他有没有家室,两人能不能团聚,她不想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她犹豫挣扎着,想见又害怕见。

重阳后不久,润生打发儿子来她家,告诉她:“益生伯父回来了,明天上午要来看望你。”她理智虽然犹豫,情感终归倾向于要见到益生的。这下好了,真的找上门来,她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说。

母亲已经九十岁,知道这个消息也很开心,她清楚女儿一辈子不嫁,等的就是这一天。最近一段时间,以前帮佣的玉妹女儿小崔过来,帮忙把里里外外打扫收拾一番,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

前一晚,蓉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干脆起来,从墙板里掏出那张在山城登记的结婚证,细细端详着。她想起那天他酒后红着脸,执着她的手说的话:“一辈子敬你爱你,永不分离。”这话音犹在耳,却已是婚纸变黄,相隔半生了。

一早,她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小崔做的早饭,她一口也吃不下。她没着没落地四处转悠着,擦着一尘不染的桌子凳子,摆放整整齐齐的水果点心,魂不守舍。门外的脚步声惊得她一次次跳起来,却每次都不是要见的人。

她坐在桌边,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溜儿照片发呆,曾祖、祖父、父亲的黑白相片挂在那里,都一脸严肃地望着她,乡绅打扮,帽子胡须都是那些年代特有的。想想在这幢屋子里,薛家已经繁衍生息了将近百年,到她这儿人丁凋零,走向末路了。

她发着呆,背后传来一声呼唤:“蓉儿,是你吗?”她猛地回头,却见一群人立于门外。这一排木门共有六扇,今天全朝外打开了,走道里挤满来看热闹的人,都静默悄儿望着她。她呆呆地打量着头里这个人:个子很高,比以前魁梧,英武的脸没了之前的稚气和嬉笑的表情,代之以激动和凝重。是益生,是她日夜思念的益生,回来了!她笑起来,应一声:“是我!”

益生疾步跨进门槛,抬手摸上她的脸,她随之感觉到益生手上的湿润。这是什么?她的眼泪!干涸几十年的眼睛又流出泪水来了,幸福的眼泪。

益生眼睛潮红,紧紧盯着面前人,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找寻着,端详着:身材没变,眉眼没变,长辫子没了,变成清汤挂面似的短发,柔顺地垂着,乌黑秀丽。是他的蓉儿,漂亮娇媚的蓉儿还在,眼梢嘴角淡淡的皱纹,没有减少她的美,倒是比年轻时更耐看一些。他再也忍不住,不顾旁边一众人的围观,紧紧地搂住蓉儿,眼泪终于淌下来。

电灯泡们都离开,只剩蓉儿母女和益生。益生在蓉儿父亲的遗像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说:“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女婿一拜。这一别四十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蓉儿。这次回来,我要和蓉儿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了。” 蓉儿母亲,也是泪水涟涟,想到丈夫去世后的艰难日子,忍不住心酸落泪。

坐在蓉儿房间里,终于清净了。益生拉着蓉儿的手:“你真傻,怎么独自一人生活,也没找个伴儿,这日子该多难熬?!”“怎么,你在那边成家了?”蓉儿惊讶地回道。“没有,我牢牢记得对你许下的诺言——一辈子敬你爱你,想尽办法也要回来找你!”“那你还不是一样傻,我好歹还有亲人,是故地;你在那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不是比我更难熬!”说着,蓉儿抬手摸上他花白的头发,滑下去摸到眼角的皱纹。益生抓住她的手,惭愧羞赧,说:“蓉儿,你还是以前那样,像做姑娘时候一样漂亮,可爱至极;我却老了,这一头白发,都配不上你了!”

蓉儿用手堵住他的嘴,轻轻说:“我看你真是傻掉了,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好,哪怕是个糟老头,我也不在乎。”她凑过去,轻轻吻住他的嘴,益生一腔柔情瞬间被点燃,回吻住蓉儿。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是梦里魂里想念无数遍而不得的,今天终于又感受到了。他只觉得热血沸腾,好像回到年轻时代,怀里蓉儿的身体温暖柔软,也还是当初的感觉,他冲动了。

他压制住自己的激动,轻轻放开蓉儿,顾左右而言他。他看到梳妆台上的那一卷发黄的纸,伸手拿过来。蓉儿也有点不好意思,外边母亲和小崔在准备饭菜,这会儿亲热可不是合适的时间。“那是我们的结婚证书,我好不容易藏下来的,没被抄家抄掉。”益生珍惜地打开这卷易碎的薄纸,上面两个人的名字和印章都还清晰,他点点头,说:“我的那一份也在,还有你送的荷包,我们的婚纱照都在。”蓉儿忍不住又要掉眼泪,她哽咽着说:“我一样也没有了,你送的英文书、纱巾、照片,当年全部都烧掉了。”

就这么说着哭着,哭着笑着,度过了再见的第一天。益生回到弟弟家去前,跟蓉儿商量,明天要做一件事情,两人约定,还到湖边去散步,今后的打算要详细地谈谈。

第二天早上,益生来接上蓉儿,坐车到了湖边。沿路景色老早变了,以前的茅屋木板房都变成平房瓦屋,门前的石桥也改造成水泥桥,原本宽阔冷清的湖四周,也多了人家,湖边的石墩和对岸山上的宝塔却依然如故。

今天天气格外清朗,湛蓝的天空比两人的心情还要明快,紫薇已经凋谢,却有枫叶如火银杏如金替代。益生要牵着蓉儿的手,蓉儿不好意思地甩两下,甩不掉,也就随他了。两人照理去找划船的栈点,坐上已经更新换代的彩色小船,缓缓地划向湖心。湖水映照得两人的脸透亮,泛着红光。益生又痴看着蓉儿的脸,说:“你怎么就没变呢,都四十年了,好像比以前更好看更年轻了。”

蓉儿回望他深情的目光,淡淡地说:“君尚未来,妾怎敢老去?”这句话像巨石沉进湖里,在益生心头掀起大波,心里感动和剧痛交织在一起。他停下划船的动作,说:“蓉儿,我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对你心心念念,总也不能忘怀。你是个好女人,值得爱一辈子的好女人。我们这把年纪,不算太老,还有二三十年好好相处。你想留在故乡还是跟我去那边,或者两边住住,我都随你。不过,不论在哪里,我们都要在一起。”

蓉儿点点头:“我马上退休,母亲年迈,暂时还得留在这边。”“好,我也留在这里。”

就在接下来这一年里,益生陪在蓉儿身边,等待她退休。而母亲也不知是强撑的一口气有了缝隙,终于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寿终正寝,在一个平静的夜晚追随父亲而去了。益生帮着蓉儿操办丧事,给蓉儿办理赴台出入境证,带着蓉儿离开故乡,去岛屿那边看看他生活四十年的地方。

他们来到台岛,在住地放置好行李,益生急切地领着蓉儿去阿里山。他带着蓉儿来到山下的桥边,这桥是两层钢架索桥,一层写着“天长”,一层写着“地久”,桥悬空架在山谷上,底下溪流缓缓流淌。蓉儿有点恐高,但两人相互携手,在桥上走过一个来回。在“天长”和“地久”前,他们驻足留下合影。益生心满意足地说:“这桥已经建了六十年了,据说来桥上走过的,都能白头偕老,永浴爱河。我们也走过来了,从此就没有谁能分开我们了。”

而这边小崔,过了一段时间,接到蓉姨寄来的信,信里报了平安,还寄来好些相片,有蓉儿和益生在阿里山下“天长地久”桥头的笑容,还有好多地方的合影,日月潭、花莲、孔庙都有。有一张蓉儿和益生坐在一处住宅前的庭院里,桌上一篮野花,姹紫嫣红的花堆满篮子,桌下一只黄狗趴着,两人面前各一杯茶,摊着书本,凳子上放着草帽。想必这是益生叔在岛屿那边的家吧,从此他们真的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浮生如梦,人生百年,不过是短短一瞬。幸福只在一念,只在于对幸福执着追求的那一念之间。


PS:蓉儿是我的姑婆,曾经与山城火柴厂的厂长有一段感情经历,坐飞机去山城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那位厂长在解放前夕飞往台岛,姑婆自此终生未嫁,孤独终老于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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