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岭,我一直觉得自己少一件衣服穿。
打开衣橱,零零落落的几件衣服可怜巴巴地挂在栏杆上。浅蓝色或深蓝色牛仔裤、白色毛衣,浅灰色毛呢外套,白色小西装,单看一件件都是好的,可是一穿在我的身上,立马就灾难了。
大腿是粗的,肩颈没打开,腰一直缩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只可惜那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我一直以为问题出在衣服身上呢。我缺少一件衣服,一件适合任何场合,万能百搭,穿上去立马气场翻倍,精神抖擞,秒杀昨天的、过去的所有我的这么一件衣服。于是我整天疯狂地想着去买衣服。
可是,学校建在山里,离城里的繁华相差上百公里呢。学校教学抓得紧,每个礼拜的周六也要上课,周日一天,出去一趟,扣掉路上的时间,走路、吃饭的时间,几乎也就差不多了。只好等放假。
记得刚到美岭的第一学期,国庆节放假7天,我好不容易拿出一整天的时间,约上大学好友去县城逛街。目的很明确,就是买衣服。好友是电视台记者,本身穿着打扮就不错。那一天她陪我走遍了县城街道的大店小店,也给了很多中肯建议。只可惜那时候的我实在太土,一排衣服挂在墙上,我就是有办法挑出最土最灰不溜秋的那一件,太过时尚漂亮的我不穿,我也穿不出那种感觉,有气场有气质的衣服呢,穿在身上简直就像偷穿了别人衣服的小孩子,自己都觉得不舒服。好友非常有耐心,陪着我一件件试下来,陪着我一次次失望,再陪着我认真挑选,直到最后连她都快要放弃的时候,才终于找到了两件毛衣外套。一件浅灰色带帽中长款,前短后长,黑色圆形纽扣。一件修身长款毛衣,收腰,深深浅浅的灰色毛线交错织出了一层层方块。换我现在的眼光,这样的两件毛衣崭新地挂在店里,我是连看也不看的。可是那时候的我简直如获至宝,每天喜滋滋地穿着,两件毛衣就一直轮换着陪我度过了那年冬天。
想买衣服想到疯狂的时候,有时间就上网。那时候淘宝还不怎么流行,我看网页,看各种各样的街拍。最疯狂的时候,走在路上,看到哪位同事、学生,甚至是村民穿了一件好看的衣服,我都好有冲动地想跑过去问问,你这衣服是哪里买的?
最开心的是有一个完整的周末,几个同事约着一起去泉州。坐在班车靠窗位置,看道路两旁的楼房,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像放电影般不停地往后退去。在深山里住久了,把进一次城看得无比的郑重其事,我们穿上自以为最漂亮的衣服,得意地把每一块晃得出人影的玻璃当成镜子,每次经过都要装作不经意地往那瞥上一眼,再无比留恋地把目光匆匆别开。可是令人郁闷的是,城里比山里暖和,我们穿的衣服在永春在美岭都是正常的,但是离城市越近,我们就越觉得自己土气,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那么的不合时宜,灰灰的衣服配上灰灰的心情,实在叫人郁闷死了,难为情死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年突然流行起了“美女”这个词,无论你是不是真的美,西施也罢,东施也罢,反正只要是女的,一律都称呼为美女。刚开始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简直是浑身不自在,左瞄右瞄,以为在叫别人,可旁边明明没有人了,直到对方差点手指着我点名叫我了,我才知道,“美女”原来是我啊!
外面的世界好奇怪,美女不是都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吗?怎么时代发展到现在,美女的标准反倒降低了呢?真的是好不适应。
当然,辛辛苦苦去泉州一趟,也未必能够买到心仪的衣服。走在钟楼的石板路上,刺桐花开得正好,阳光温柔地洒在道路两旁的骑楼上,骑楼裸露着砖红色的墙砖和透明的玻璃橱窗,看得到店里面整齐温馨的情景。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与山里的宁静完全不一样啊。小小的心雀跃着,鼓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情,而店里的衣服又常常让我们眼花缭乱,忘记了自己来泉州的初衷到底是要买上衣还是裤子,反正就是一通狂试,凡是入得眼的先留下,再纠结犹豫着一件件剔除,留下最合乎心意的那些。
可是就算买了不少了吧,我还是觉得自己少一件衣服,一件新衣服。
我们的学校给我们发校服,一年一套,通常是柒牌或利郎,男士是西服套装,女士是西服套装或套裙。男老师还好办,西装嘛,怎么穿都可以,女老师就不好办了,现在都已经是21世纪了,更何况我们还是在山里的学校,除了上课,穿衣服当然是简单轻便为好,谁愿意整天把自己束缚在西服套裙里呢?因此每年放寒假之前,做衣服的师傅带上布料样子上门量尺寸,就在学校教学楼一楼的大厅里。男老师们非常兴奋,一个挨一个地排着队,挑选桌上的布料样子,西服款式,整个大厅里叽叽喳喳,热闹极了。记得有一回,好多男老师选择了中山装款式,做好穿上去,别说,还挺精神。还有一回,好多男老师选择了皮衣外套,每周一升旗仪式的早上,穿西装外套的男老师排在一起,穿皮衣外套的男老师排在一起,那架势,跟拍电影似的,可齐整了。可我们这些女老师呢?我们对西装外套不感冒,皮衣也不喜欢,那一年一度的做衣服就做出来送人吧,于是例行公事似的,找个身量体裁相当的男老师,很随便又很认真地对量衣服的师傅说,就照这位老师的尺寸给我来套西装或者来个皮衣外套吧。我给我爸做过一套西服,也给爱人做过一件皮衣外套。西服我爸很喜欢,皮衣外套呢,我的眼光不行,几件衣服摆在那里,我偏偏挑了最老气的那件。衣服拿到手之后,潘先生随便一批,翻了个白眼,之后就一直挂在衣橱里,连碰都不再碰一下。
回想在美岭的时间里,穿衣服好像一直都是个大难题,总感觉自己怎么穿怎么都不对,怎么穿怎么都不好看。但因为是在山里,大家好像对此也很宽容很理解。这毕竟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情,你穿得再怎么奇怪,也不会有同事对你指指点点,就跟这宁静稳重的大山一样沉默地包容了你,接纳了你。但是太过出格离谱也不行,我们毕竟是老师,要考虑为人师表的影响。也其实,说白了,你穿得再怎么样,除非太漂亮或太出格,也只有学生会关注到。这群来自各地的位居深山的学生,正处在花一样的年纪,天天面对枯燥乏味的书本,顶着高考的巨大压力,对美,对一切美好的事物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与关注。因此当你穿着一件美丽的,得体的衣服走进教室,他们会用他们的眼睛,用他们的欢呼给予你最直接最热情的肯定。当你穿着不合时宜,出现明显的搭配错误时,他们也会直接不客气地给你嘘声与笑声。就有一个学生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非常不习惯他们的老师穿着皮鞋搭配红色袜子,那简直是令人大跌眼镜。她配了一个吐舌头的夸张表情。当然这些关于穿着的吐槽是善意的,玩笑般的,是学生与老师之间除了传道授业解惑之外的一种延伸,类似课堂之外对紧张乏味生活的一种调剂。
来到福州之后,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就从穿衣服的苦恼中解脱了,反正上班规定都是穿制服。制服代表着稳定、秩序,给我们带来一种职业的尊严感与安全感。穿着整齐的制服坐在办公室里,心里有一种无比的充实与宁静。因为大家穿着都一样,我可以安静从容地躲在人群中,不再担心自己因为衣着寒酸土气而引起别人的注意,也不再担心自己因为穿着离谱张扬而引起别人的侧目,一切是那么的自在、舒服。
想起高中的时候住校读书。高中校址位于永春内半县的繁华地带,号称“小县城”。每年放寒假之前,母亲会多给我一点钱,叮嘱我自己去镇上买好过年时候穿的衣服再回来。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我和舍友一起去镇上。春节即将来临,街上异乎寻常的热闹。卖红灯笼的,卖春联的,卖糖果瓜子的,把整条街装扮得喜气洋洋。我们买好衣服,拿着装着新衣服的纸袋子站在店家门口,看人们走来走去,讨价还价,心里充满着佳节即将来临的欢喜与富足。那时候的欢喜无关衣服款式质量,仅仅只因为这是一件新的衣服,我拥有了一件过年时候可以穿的新衣服,那种感觉非常的简单、真实、纯粹。
可是在美岭的时候,我明明有很多的新衣服,为什么在穿衣上面我还是觉得那么的窘迫与寒酸。想来那应该是对自己的一种不自信不满意不确定吧。那个阶段的我并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生活的重心与人生的方向,像一朵浮萍飘在水面上,随风荡来荡去,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反倒希望能够通过穿着的改变来寻找内心的笃定与从容。方向错了,南辕北辙当然违背初衷,越走越远。
其实所谓的穿着,不过就是你真实的内心希望展示给人的一种形象,而这无关乎金钱与时尚。
内心的平静与真实是最好的穿着,不信,你看街头走过的行人,山里的牧人,流水线上的员工,也许他们的穿着单调朴素,但是他们脸上流露的笑容与满足依然令人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