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租车停在小区大门前,司机叫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匆匆付了钱下车。
在门卫处做了登记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很快收起来。
小区绿化做得极好,这样冷的天,花大多谢干净了,只剩下浓一块淡一块的绿,稠稠的,仿佛下一场雨,这些绿就要滴下来似的。
林盛屿住在靠河的一幢,二十三楼,一梯一户,我没有电梯卡上不去。我站在楼下给他打电话,第一个没有接,第二个,第三个…
他终于还是接起来。
“沈易和你说了。”他并不惊讶,语气淡淡的。
我嗯了一声,说:“我在电梯口,让我上去。”
他倒笑了,说:“欢喜,你是女孩子,不能随随便便往一个男人家里闯。”
“你让我上去!”我一急,声音就高了几度。
他不再说话,良久,他说:“你回去吧。”
我恼怒,狠狠踢了电梯门一脚,说:“你今天不开这电梯,我就不走了!”
他的语气冷下来,说:“你等吧。”说罢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等了几分钟,二十三层的电梯按钮始终没有亮起来。我蔫蔫得出了电梯,走在水池旁的长椅上坐下。
一直坐到身后的路灯亮起来,我抬起头,伸出手指一层一层地数。数到二十三层时,发现窗帘是打开的,淡淡的暖黄色灯光透出来,像刚出生的小鸡的绒毛。
我拿出手机,又打给他,这次他很快接起来。我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像是徒手去拔仙人掌的刺,我说:“林学长,我就上去一会,只要你不喜欢,可以立刻把我赶出去。”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
电梯出来就是玄关,烟灰色的地毯一直铺到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他一个人住,只有一双拖鞋,我赤着脚踩在光滑的瓷砖上,好在有地暖,不至于冷得跳脚。
房子面积不大,布局简单,只分割成客厅、主卧和厨房,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厨房是开放式的,所以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在料理台前打果汁,招呼我:“来啦?坐吧,喝什么?猕猴桃汁行么?”
反倒是我有些手足无措,拘拘束束得走到巨大的黑色沙发上坐下,像陷进一大团棉花里。
他把果汁递给我,这么冷的天,他还丢进去两粒冰块,青绿色的果汁,杯壁上沁出水珠来,掌心滑得几乎要抓不住杯子。
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穿一套灰色的家居服,料子软软的,两条长腿伸展开来,笔直如同竹竿一般。
他先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果汁,才说:“上学时学过这个病,阻断药用得及时,基本不会传染。”顿了一顿,仰头将被子里剩下的果汁一口气喝光,说:“即便不幸,阻断药没有效果,正常服药,寿命也能达到正常水平。”
我低着头,定定地望着手掌上未干的水迹。来之前我查过资料,确实有大部分人阻断药用得及时,最后没有感染,但也不是百分百的概率。
两三个月后才能够确定阻断药是否有效,难得他的状态不错,换做别人,大约要崩溃绝望,又或是在担惊受怕中熬过漫漫长夜。
他这样轻松自然,倒显得我刚刚的行为十分莽撞多事。
我讪讪地问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说罢又觉得多嘴,好在他只是笑笑,说:“正好给自己放个长假,陪陪我妈和爷爷。”
我哦了一声。看他无事,我的心也安定下来,于是打算向他告别。结果是他先开的口,“吃了没?我打算做饭,一起吃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起身往厨房走,带起一阵风,风里是清新的柑橘香味,我才是沐浴露的味道。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做饭,而且动作麻利娴熟,冰箱里放着满满当当的食材,肉蔬菜水果鸡蛋一样不少。倒让我觉得羞愧不已。我家的冰箱从来都只有我的酸奶和我妈的面膜,平常做饭,都是刘姨顺路从菜市场带回来,分量把握得精准,正好当天吃完。
他握着铲子翻炒四季豆,手指骨节分明,食指上缠了一层纱布。一看到那纱布,我又难过了起来,心里堵得慌。
想起小时候不小心把颜料倒在刚画好的画上,满心满脑得在想,如果画完就把颜料收好,如果当时小心一些……那种回不去的无力感,似乎要把我整个人往小小的玻璃罐里塞,我却没有反抗的力气。
我就哭,哭得昏天黑地。我妈拿着摘到一半的芹菜进来时,看到被颜料弄脏的地板,不由分说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我打。我边哭边跑,实在跑不动了,就捂着眼睛等在那里,哭得更大声,把街坊四邻都惊动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我妈安抚下来,有人偷偷塞给我一颗糖,我就笑了。
他大概比我还要难受吧?
可是不能哭,也不会因为一颗糖就忘了。
他炒了两盘扬州炒饭,又另炒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我心里暗暗诧异,真巧,我最爱吃的就是西红柿炒鸡蛋。
他的厨艺真不错,我使劲夸他,他就笑笑,说:“很小的时候就读寄宿学校,伙食差,吃怕了。大一点了就自己租房子住,买了很多菜谱跟着做,熟能生巧。”
原本是我来看望他的,最后反倒变成他做饭给我吃,我有些过意不去,吃过饭后就殷勤得撸起袖子洗碗。白瓷的碗,薄胎,捏在手里没什么重量。
他煮了咖啡,我这才发现他有一柜子的咖啡豆,装在方的圆的玻璃罐里,黑黢黢的,一摇“叮叮”乱响。
我喝不惯黑咖啡,他东找西找才找出两小盒奶精,统统倒进我的杯子里,用小瓷勺子缓缓搅开。
这时沈易打来电话,我接起来,他就问我:“怎么样?见着他了吗?”
我说,“他很好,你别担心。”
林盛屿突然提高音量说了一句:“我死不了。”
沈易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下来,“哦哟哟?还在他家呢?小心他吃了你…”虽然开始放肆大笑。
我没好气:“多谢你的提醒!”挂断了电话。
林盛屿问我:“他说了什么?”
我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显然瞧见我两颊上的红晕,该是猜到了,所以他轻咳了两声,将咖啡放下来,扭头去看窗外,结果发现下雨了。
他坚持要开车送我,我就懊悔来这一趟,白吃白喝就算了,还要麻烦他送我。
中规中矩的黑色奔驰轿车,车里有淡淡的松木香气。他的车技很好,也稳,看到三秒绿灯也会乖乖停下来等。
径直开进到了宿舍楼下,好在夜深了又下着雨,路上几乎看不到人。
我下车前,他突然拉住了我,温热的掌心抵着我的手腕。我觉得有些突兀,于是将手微微往回收,他却越发用力,一扯,我整个人差些要栽到他身上。
“林学长…你这是做什么?”我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一双眸子似无波无浪的海,深不可测。
我被他盯得发毛,他却忽然笑了,问我:“欢喜,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