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桥的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可能不知道“柯桥”是一个地名。也或许,他知道,但那中间藏着的小秘密使他不愿意说出来。
十五岁以前的柯桥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曾多次义愤填膺的提出要更改名字为柯井一,至今想起,他仍觉得好笑,可在那个年纪,这样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名字确实令他着迷。然而即便他软磨硬泡,用尽了自己的小手段,也没能使父亲动容分毫,哪怕是他在绝食抗议,父亲也只冷冷的说上一句,不可以。为此父母也吵过很多次,身为北方人的母亲也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要给男孩子取一个这样叫不出含义的名字,而父亲的坚定甚至让母亲怀疑他心里放着一个姓‘乔’的女人。
直到柯桥认识了一个南方的女孩子,册子。
“柯桥。我去过呢,很美的一个地方。”册子第一次听到柯桥的名字十分吃惊,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柯桥第一次体会了来自名字的优越感,一缕阳光打在柯桥微扬的脸上,使他浓烈的眉和高挺的鼻梁显得前所未有的和谐。
册子日后回忆起柯桥,便是这样一个画里才会有的人站在画里才会有的桥上眺望画里的远方,也算配得上这样诗一样的名字。
那以后柯桥再没有提起过改名字,只是突发奇想希望去学画画。这次没有人反对,尽管家里条件没有那么好,但父母还是挤出了钱让他可以拿起画笔。
因为好奇去做一件事,最后被这中间的宁静吸引而无法自拔。
柯桥的父母从未想过要让柯桥去做一名艺术生,可当他们看到柯桥认真的脸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笔支出不可避免了。
北方的冬天需要人们相拥取暖。十七岁的柯桥第一次抱紧册子,在她耳边轻声说,以后,我们去杭州吧。
册子说,好。
那些不曾被黑暗埋没一点的岁月里,阳光是那样温和、舒适。柯桥就是站在这样的阳光里,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描出册子的轮廓。册子长得谈不上美,但是柯桥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让人舒服。他贪恋这样的平和,像贪恋画画那样。
柯桥的童年被父母保护的很好。在他十八岁那年,他得到的成年礼物,是父母给予的沉重而悲壮的现实,令他一夜之间从单纯的孩子长成了沧桑的少年。那天柯桥在和同学玩了一整天以后兴冲冲地回了家准备接收来自父母的生日礼物,他想,十八岁,这样重要的日子,母亲应该会买那个他期待了很久的projects手表给他吧。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而意料之内。手表,蛋糕,生日愿望是可以考上中国美术学院,可以和册子一起去杭州。只是当蜡烛熄灭,客厅淡蓝色的灯再次亮起时,父母的表情凝重起来。
“我们有话要对你说一下。”父亲对柯桥说话的语气从未如此温柔,那温柔像患了重病的心力不足,也带着一点做错事的孩子的羞愧。
“你长大了,有些事,也不好再瞒着你了。”母亲接过话来,“我和你爸爸离婚了。”
“啊。那我,怎么办呢?”柯桥的平静像暴风雨前乌云密布的夜空,让母亲很意外,一下子母亲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看向父亲。
“嗯……看你想……”
“跟我。”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难道你要桥桥长大了像你一样么?”
父亲不再说话。
今天客厅的灯出奇的亮,可柯桥却觉得眼前昏暗无光。他闭起眼睛,在一片漆黑中沉浮,一阵困意袭来,他像往常一样,说了句:“爸,妈,我去休息了啊,你们也早点睡。”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
柯桥把自己蒙到被子里,他不断告诉自己,柯桥,别哭啊,至少别哭出声音。
那是柯桥第一次那么无助。他想不通啊,为什么连打架都舍不得让他看到总要避开他解决矛盾的父母会就这样抛弃了他。这个令他引以为豪的家啊,就这样,坍塌,对于父母而言是日积月累的,对于柯桥,却是一瞬间的。
那以后的柯桥,与其说是变了一个人,不如说是他从童年时期的柯桥长成了成年时期的柯桥。刚刚成年的他,点燃了自己生命里的第一支烟。日后柯桥提及此事,总是嬉笑自己说,我的少年时期好像被影子吃掉了。
柯桥比之前更加努力地画画,可笔下的线条如杂草,他不知道该怎样平复自己动荡的心。思绪飘来飘去,他时常出神而不自知。册子首先发现了柯桥的变化,她什么都没问,柯桥也什么都不说。这中间心照不宣的沉默维持了很久。册子还是陪着柯桥画画,帮他指出画中的不足,柯桥也还是朝着册子傻笑,还是喜欢在不经意间偷偷亲吻册子的额头。外人眼里的柯桥还是一样阳光幽默,只有册子能看到安静下来的柯桥眼神里的忧伤,淡淡的,像薄雾弥漫在眼睛上,遮住了柯桥世界里,上帝说的一定要有的光。
不知不觉中,柯桥和霍尔顿有了同一个愿望,他开始理解那个想做一个哑巴守在麦田的少年,有时,他也想,得一场重病吧,度过人生有数的时日,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去。莫名的压抑让他难受得想哭,册子抱住慌张的满头冷汗的柯桥。
柯桥说,你听啊,我的心跳得好快。它好像,要跳出来了。柯桥的语气像独自面对黑夜的孩子。柯桥的无助也像独自面对黑夜的孩子。
一年。高考。柯桥如愿以偿去了杭州。却不是和册子一起。
册子要回一趟老家,一个月。
分开的那天晚上,柯桥和册子在一起。“我在杭州等你。”柯桥第一次把手放在册子的胸上。没有任何性的念想,只是让柯桥觉得心安。那晚,他像儿时一样,睡得那么安稳。梦里,他伏在鲸鱼的背上,遍布海底的蓝色微光,像触手可及的星芒。
柯桥到了杭州时,还没有开学。他租了个小房间,每天,给册子打电话,画画,睡觉,睡醒了再给册子打电话。偶尔在西湖边上写生。
刚学画画的柯桥渴望学习色彩,而今学了色彩的柯桥却更偏爱素描。黑与白,黑非白,这个世界在柯桥眼中,非黑即白。
所以,当柯桥看到这个世界里唯一带着色彩的女孩子走进他的画框时,他震惊了。紧随其后的,就是张皇失措。为自己没来由的心动张皇,为自己思想里的背叛失措。柯桥了解自己,他喜欢上一个人,从来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像吸毒一样迷恋那样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向她靠近。他想起了余华笔下初次手淫的少年,在正义的自我批判中度过白天,也沉醉在肮脏的黑夜。柯桥刚好相反。他沉醉在白天对那女孩子的爱里,到了晚上,他又想起册子。
柯桥觉得该和册子坦白,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册子说。
说?说什么?说他恨了父亲几年,他无法原谅父亲肉体上的出轨,可现在,他却做出了你父亲更不可原谅的事情。他竟然在精神上出了轨?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能不断对自己说,不是我,是别人,是别人做出了这样令人伤心的事。
连续几日,柯桥仿佛掉入了草间弥生的世界,圆圆圈圈,五颜六色,充斥了双眼,让他无从辨别。欲跳欲止的心脏疼得柯桥不停的抽烟。他想,自己该被烟头烫上一下,于是右手拿着燃得正旺的烟头放在左手手臂上,可左手却本能地抽出。右手说,你不仅是个人渣,你还是个懦夫啊。柯桥只好用右手手臂紧紧压住左手以防逃跑,可就在烟头逐渐靠近,皮肤明显感到炙热的时候,柯桥哭了。说不清是为自己的懦弱还是为自己败裂的灵魂。眼泪流进嘴里和烟雾混在一起,他机械地抽烟,机械地流泪。
一个月,柯桥遇到那个女孩子的第八天,册子到了杭州。柯桥再没有办法直视册子的双眼,甚至没有办法坦然的拥抱。
柯桥对册子说,分开吧,不爱了。
册子没问什么。她没告诉柯桥,察觉到柯桥情绪变化的她偷偷看了他的日记。那份只属于柯桥的煎熬,她知道。册子想对柯桥说,我原谅你了,可是她知道,柯桥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柯桥没办法让自己同时爱两个人。所以,他选择,都不爱。在和册子分开以后,柯桥也没有去追那个女孩子。
20岁的柯桥,开始迷恋威士忌。
开学那天,他没有去报到。他只是躲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喝酒,抽烟,画画。重复生活,一天,一年。
23岁生日的傍晚,大雨。醉醺醺的他坐在床边的画板旁,手中画笔悬在半空,他呆愣着望着窗外,许久。雷声,闪电。柯桥站起来,莫名流起了眼泪。打开窗,雨点飘进房间,打在柯桥脸上,也打湿了画纸。柯桥的泪比雨点还剧烈。当他抬起头凝视着夜空,他仿佛看到了一道光,苍白里透着金黄,从有着大卫轮廓的云中间穿透过来,折进眼睛里,变成了阳光下册子的模样。他伸出手,颤抖着,爬上了窗口……
那年
20岁
说好了来杭州等你
却成了你我各自的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