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礼物
清晨八点，阳光很好。
“那么，就出发吧。”
把水装满瓶子，把不多的钱揣进口袋，跨上单车，好，再回头看一眼，然后——走，双腿带动车轮旋转，去往期许的地方。
一直以来，他只是犹豫，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只凭自己去征服远方的山岳。目标是市里最远的山峰——大山包，九十里山路去，九十里山路回，这是他从来没有做到过的，他有点慌，但是义无反顾。
回头看，家的背影越来越远了，十八线小城市里的家仿佛蚂蚁窝里的一间小舍。四月的阳光已经干燥，空气里有火柴的味道，他的脸有点泛红，但是微风吹着他的头发，又使他感到愉快。他喜欢洗了头之后来骑车，风吹起头发像吹起柳树的枝条。
他既然决意要出发，也就不再惧怕，今天不去，以后还会去吗？可能会，可能不会，他并不知道，但现在确实是个不错的时机，连着两天不用上课，可以不用管那些功课；有那么一点钱，万一今晚回不来，勉强可以吃住，虽然没和父母说，但是一夜不归也算不上什么，和他们说了的话，计划十有八九是要泡汤的。过几天就是那个日子了，他现在的心境，正迫切地需要这次远游。
这不算逃避吧？我只是厌倦了，我对我身边的一切都讨厌透了。面对着高考的压力，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来陪我哭笑，陪我骑车，我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一个月之前就去问，“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去骑大山包？”但他们总是借口太远了。现在他不愿意等他可能的伙伴了，他不想把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了，那只会让自己不快乐，如果他总是要等别人，他的行程就会被耽误，他的目标就永远达不到。
不对的，应该有那么一个人的，可以陪我去的，如果那时……他又回想起一些事。车已经到城郊了。
我多么羡慕那些有朋友的人，可以在周日早上约了去爬山，大家一路说笑，我只求我可以跟在他们后面，看看日光下的他们的影子变短变长。我本来是可以的。
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教我骑单车的那个朋友，我骑单车也是想念他。我和他从小长大，年纪相仿。他家就在我家对面，但我们不曾见面，出于一种原因。如果当时自己的选择是相反的，现在还会一个人吗?他当时的请求不是很过分吗，须知那天我也有我的考试。可是为什么又要答应了他又后悔呢？那天中午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躲在房间里假装不在呢？我为什么不出来？是因为我不可能说服他只能被他说服吗?我怕了，然后逃避了。像个贼，溜走了。他一声一声的敲门声好像敲在我的心上，从那天起我的心就碎了。从那天起，我每天想他十遍。我的成绩比他好，如果我帮他了，他会因此转校到他喜欢的女孩子的高中吗？这个世界真奇怪，有的人在热恋，有的人换了几个人，有的人失恋了想要自杀，而我还没有谈过恋爱。
有点累了呢，那就停下来喝口水，他的水壶不是骑车专用的，喝水总得停下来。就当是看风景吧，云南是南方，春天来得这样早，春天的风景这样好，风吹拂着路边的树叶秫秫作响。河水涨起来了，新出来的芦苇超过了去年的残支。四月农夫犁开大地的皮肤，破裂的土地上却是生的希望。“四月了，”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十八岁了。”喃喃的声音消失在风里。
再往前就要进山，山拔地而起而后笔直钻入云间。他并不惧怕，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他的双腿早已经过磨砺，受得住陡坡对大腿的虐待。山里的空气由嘴吸入肺，大量的氧气运送到腿部，大腿的肌肉剧烈收缩着，开始发烫。自行车是弓，双腿是绷紧的弦，而他是射出的利箭！弦开始呻吟，大腿犹如烧灼，好像随时会断。痛苦啊，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可是忍着疼一步一步踩下去，一步一步踩下去，两边的风景飘忽着过，走过的路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一边骑一边想，一边痛着我一边在想。爱情，在我将近十八的生命里我还没有体验过爱情。我觉得自己并不配拥有爱，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呀。学习好能算是优点吗？只能让女孩子敬而远之吧？不止一次地，有女同学和我说：“我觉得你很有才华。”可是为什么她们不喜欢我呢？喜欢才是最大的赞赏啊，光夸一夸对我的心灵又有什么帮助呢?虽然没人喜欢我，我却偷偷喜欢过别人。那是我的小组长，每天来收我的作业。我喜欢第一个把作业交给她，因为她的作业总也完不成，总要借我的去“copy”一下。她说；“柳同学，你的作业呢？”简简单单的话却会让我觉得幸福。有一次我们扫地，有个同学逃跑了，她坐在桌子上腿翘起来，就开始骂人，那些骂人的话都不堪入耳，可是她的声音却是那么优美。我假装在扫地，拖拖拉拉的，细听那美妙的旋律。那时候我好像是一潭湖水，表面上没有风温柔吹拂的痕迹，底下却全是爱情的汹涌波涛。我多希望有一天她也能这样骂骂我。
后来她转学走了。
翻过了一座山又是另一座山，最高的山峰后面是更高的山峰，山在虚无缥缈间。坡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陡，山顶好像一直在说拒绝。瓶里的水喝完了，都变成呼出的气，流走的汗了；心脏要跳出来了；海拔大概有两千多了，氧气不够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放弃什么也不能想了。但他不能放弃，大腿本能地继续。这正是自行车的魅力所在，多少次想放弃，却多少次坚持。因为山峰就在那里，你就不能不上去。
难道我是受虐狂吗？非得痛苦才会心安理得吗？明明这样疼，却又是这么的欢快，现在我忘了家，忘了学校，忘了对不起的朋友，忘了喜欢的女孩子，忘了一切。我只有忙不及去想，我才能暂时地欢快。我还是在逃避吗？
痛苦到了极限，他从车上摔下来，滚进草丛里。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喘着气，阳光透过松树落下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这只利箭，可真的从车上弹了出来。他听见风吹过松树林，针叶击打着，涛声阵阵；听见远处驶来车辆，轮胎摩擦着地面把轰隆传到极远的地方。好像听见了树在说话，草在说话，风在说话，阳光在说话，鸟在说话，不知名的虫子在说话，哔啵哔啵，乱成一片。“吵死了，”他在心里说，“可怎么会如此美妙？”
那天摔倒在山坡上，他突然想起了去年的某天，他骑到了隔壁县，回来的时候看到野花开满了山坡，他突然觉得那么开心。云在他的身边，山在他的脚下，他穿过隧道就像穿过大山的心脏。富有整个山坡的春色，他却突然感觉孤独：开心过后的孤独，突然明白无人可以分享风景的孤独。那时候他骑在自行车上，写下四句诗：
我们穿梭在云端，
我们旅行在山尖。
我们仿佛陌生客，
孤独行驶在人间。
那天摔倒在坡上，他的脑子里莫名地浮现出了写诗的那个场景，他想笑：“哪有什么我们？是我们的话还会孤独吗？只有我，和我的单车。”这两件事大概有什么共通之处，不然也不会在那刻浮现在心头。
爬起来的时候，太阳正当头。现在他的嗓子是干涸的土地，他的身体像是未泡开的茶叶蜷曲着。推着车往前走，他渴望有水能解救他。好在南方多的是山泉，从石缝里流出来，甘甜可口。温柔地灌满了他的胃，又灌满了他的水杯，那一分钟他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水。撩起一把水来，他洗洗脸，为什么嘴里觉得又苦又涩呢？——汗水早已经在脸上结成了盐霜，山泉水一洗便混在水里刺激了他的味蕾，他竟流了那么多汗了。风吹过头发的感觉很好，脸上布满盐渍的感觉也如此美妙。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汗水的味道，汗水苦涩却令他着迷,一生不能忘记。苦涩的才是真实的，汗水是青春最好的注解。
再次跨上车，他默默祈祷：遥不可及的大山包，美丽的自然保护区，他曾经短暂地停留，现在又要继续旅程，请你不要排斥他，也不要欢喜他，让他就这样伴着四月的光线，十八岁的痛苦，少年的心事，跌跌撞撞却普普通通地来到你的身边。
他还不能放弃啊，他甚至还没有想过归途。加油骑啊！痛的话就流泪吧，只是不要停下来。他还没到云端，还没到山尖。加油骑啊！
毕竟今天这场骑行是送给自己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