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巴扶不上墙”这是我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这么多年来,父亲却一直用他那粗糙有力的双手把我这坨烂泥巴努力扶上墙。
犹记得年幼时,每当庭院间那泓如水晶世界般的清澈井水习惯性地披上一层如女孩害羞般嫩红的薄纱时,父亲便用他那棱角分明的肩膀缓缓背起工具箱,于朝阳的细心照顾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每一个伴随着鸡鸣的温暖清晨,我都会静静地趴在窗边,用一双睡意深沉的眼睛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魁梧身影。此时的我,宛如一只半睡半醒的家猫窝在窗台一样,时而眯着眼假装睡觉,时而睁开双眼窥探一下窗外的缤纷世界。
那个时候,我无意间发现父亲那坚韧而枯黄的脚下竟然穿着一双早已破烂不堪的塑胶鞋。他每走一步,脚和鞋便一同深深地陷入泥堆里,踩出一个脚掌形的小坑。父亲此时就像一台打孔机一样,走过之处,唯有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泥洞映入我早已被泪水浸没的眼帘。
父亲走得摇摇晃晃,但他前进的方向却坚定得很。他的双手除了有一层岩石层般厚的茧子以外,还或多或少沾着泥土、水泥、石灰,甚至生锈的钢筋铁屑。但是父亲好像没有察觉到,只顾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钢锯与锤子,一个劲地往前走,而且一边走,一边还时不时地摘下沿途的野花野草自娱自乐地玩弄一番,随后便轻声一笑,苍黄的脸上悄然绽放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像个孩子一般天真自在。就这样,父亲在这条泥泞的小路上,一走便是几十年。
我的父亲是一位建筑工人,他有着一双“泥巴手”,一双专门扶烂泥巴上墙的“泥巴手”。
每当黄昏来临之时,天那边的夕阳还来不及躲藏起来,或者说仍然留恋着人间的美景,它那羞红的脸蛋总是被我的眼睛捕捉到,暖暖的,嫩嫩的,隐约中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温馨感,就像父亲在我小的时候用手牵着我学走路的感觉。
而在这个时候,伴随着喧杂的犬吠声,父亲便会踏上归家的音符,哼着愉快的小调,再次出现在这条泥泞小路上。我又一次趴在窗边远远望去,父亲那熟悉的身影依旧像清晨一样那么地魁梧,他的双手依旧那么地坚定有力,而不同的是,他那皱纹丛生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倦感。
父亲一回到家便像一棵在猛烈台风中被吹折的老树一样猛然倒下,躺卧在陈旧的沙发上喘着粗气。那时年幼,并不懂得父亲的劳作艰辛。他一回来我便在他面前撒娇,嘴里喃喃地嚷着肚子饿,要父亲赶快起身做饭。我还记得,那时候父亲拖着沉重的身躯,吃力地走到厨房中,再次伸出不知道在工地上磨掉几层皮的“泥巴手”为我切菜煮饭。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笨拙,神情很恍惚,甚至有时候也会被菜刀切到手指,鲜红的血液瞬间染红砧板上的青菜……
就在那昏光的灯光下,父亲强忍着疼痛,用那受伤的“泥巴手”为我做完一顿丰盛而又蕴含着情感的晚餐。每一顿晚餐都是相同的,都是“泥巴手”做出来的;每一顿晚餐都是不同的,有的充满父爱,有的闪着泪光;每一顿晚餐都是完美的,因为是对的人在对的时间里做出来的。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就是一坨烂泥巴,难以扶伤墙。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成绩又差,而又好吃懒做,什么事都干不了,也不想干,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而父亲,于闪烁的煤油灯下用他的“泥巴手”一笔一划的教我写汉字、写英语字母,甚至绘画。那个时候,我发现,他那双“泥巴手”
不再笨拙又粗糙,而是变得轻巧又灵活,片刻间在我心中烙下多才多艺的印象,我不由自主地崇拜他起来,同时心里也有一股越积越深的辛酸感。
在日后的成长岁月中,父亲的“泥巴手”总在我坠入深渊时拉我一把,总在我踌躇不前时推着我前进,总在我伤心难过时牵着我说说童话故事。
父亲的“泥巴手”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枯干苍黄了,而他所给予我的帮助,宛如夜空中的流星闪烁在我的心里。
我的父亲,在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中,也就是凭借着这一双平凡而勤劳的“泥巴手”撑起一个温暖的家。
这是一双在建筑工地上劳作的“泥巴手”,也是一双在寒冬深夜里为我送来暖阳般鼓励的“泥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