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之骆宾王
PART 10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01
杀死一个人的,往往不是困境,而是绝望。
对于骆宾王这样的底层官吏来说,建功立业便如那海市蜃楼一般。仿似清晰在眼前,实则伸手不可触及,稍不留神更会烟消云散。
大唐的公务员职位僧多粥少,老干部们稳坐钓鱼台,年轻人在边上虎视眈眈。他们可不会傻傻地呆在原地等着朝廷的列车进站,要知道公卿的子弟们早就有世袭的车票,富余的站票就那么几张,站台上乌央乌央的都是等待机会的年轻人,不走点旁的门路怎么行。
幸好那个时候,还有才华这张通行证。所以,大唐的年轻士子们便将自己得意的作品编成长卷,投献给达官显贵或者文坛名士。这样的事情大部分的诗人都干过,我们的诗圣杜甫还干了十几年。因为这里面不光有能力问题,运气也很重要,看杜甫晚年怼天怼地的劲头,就可得知他情商极低,十几年出不了头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也有剑走偏锋的。
我们的李大仙就不走寻常路,他不屑于屈膝权贵,干脆以乖诞的言行博出位,可以说是大唐诗坛的首席流量明星。不要说,这样的手段还真是屡试不爽,你看现代多少网红都是靠疯言疯语收割眼球的。
02
骆宾王既没有杜甫的毅力,也没有李白的魄力。所以他在折戟沉沙多年之后,选择了妥协。这其中的辛酸和不甘,都在《咏怀古意上裴侍郎》一诗中。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是资深的国家公务员了,在“部里”兢兢业业干了六年,也下乡历练了3年。放在现代,老早一步一步升迁了。可是骆宾王呢,10年光阴,依然还在八品的大坑里打转。
他起步本就比别人晚,两鬓斑白的时候才入的职,如今都快要知天命了,你说他怎么甘心?所以他才会自比朱买臣,可人家朱买臣好歹最终富贵滔天。自己呢?十年不迁,他感觉自己“委辙涸枯鳞”,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咏怀古意上裴侍郎》
三十二馀罢,鬓是潘安仁。
四十九仍入,年非朱买臣。
纵横愁系越,坎壈倦游秦。
出笼穷短翮,委辙涸枯鳞。
穷经不沾用,弹铗欲谁申。
天子未驱策,岁月几沉沦。
轻生长慷慨,效死独殷勤。
徒歌易水客,空老渭川人。
一得视边塞,万里何苦辛。
剑匣胡霜影,弓开汉月轮。
金刀动秋色,铁骑想风尘。
为国坚诚款,捐躯忘贱贫。
勒功思比宪,决略暗欺陈。
若不犯霜雪,虚掷玉京春。
其实,这首诗里满满的都是牢骚,从“纵横愁系越”到“岁月几沉沦”八句,全都是控诉怀才不遇的憋屈。他说自己没有经世纵横之才,想要高飞又苦于羽翼不够有力,只能委身于浅滩。想自己寒窗十年穷读经书却得不到重用,报效朝廷的心意又有谁懂。“弹铗”两字是弹击剑把的意思,有处境窘困而又有所干求的隐晦含义。
之后他话锋一转,说自己在岁月沉沦里依然“长慷慨”,始终不灭效世之心。接下来就以一句“徒歌易水客,空老渭川人”开始了简单的述职。远赴西塞,万里之遥何等辛苦,但是剑封胡霜、弓开汉月,又是何等的快意。
这几句骆宾王依然写得寄兴深微,但是我们还是能够在字里行间读懂他的意气风发。无论是高唱“捐躯忘贱贫”,还是坚决摒弃“虚掷玉京春“,他建功立业之心矢志不渝。
03
只是时运不济,他折戟十年才等来一飞冲天的良机。
却不想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老母病危,他于孝不能远行。骆宾王少年丧父,寡母含辛茹苦将孩子们养大,且骆宾王母亲为人颇有见识,为了能给孩子们提供良好的教育环境,她不惜举家从博昌搬迁到瑕丘县。可以想见,在如此境况下长大的骆宾王,如何会不孝顺?
只能叹骆宾王时运不济,以西域起家的裴行俭,679年于黑山大破突厥阿史那部,破坏了突厥与吐蕃的联盟,再次为平定西域立下大功。可惜,这所有的荣耀与骆宾王都毫无关系,他与这一生唯一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擦肩而过。所以说,裴行俭还是慧眼独具的,他说四杰“虽有文才,而浮躁炫露,岂享爵禄之器”,真正金口玉言也。
说到底,便是骆宾王之流虽有文才却无吏才,这不仅是四杰的悲哀,也基本是中古诗人集体的宿命。在我们的诗人阵营里,基本没有既能诗作洋洋而又位极人臣能得善终的。像王安石、范仲淹、欧阳修之文坛领袖,如昙花一现般叱咤政坛,最终不是身败名裂就是铩羽而归。
骆宾王于生命的最后岁月孤注一掷了一把,最终却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骆氏家族绵延数代,亦因为他的任性瞬间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这惨烈的剧本定非他所愿,然而他还是照本宣科实践了一回成王败寇。
初心令人敬佩,结局却让人心碎。
04
经常在想,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穷经皓首的骆宾王不会不懂。
我们真的很难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心路历程让他最终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哪怕他身陷囹圄,在御史台不见天日的监狱里,他依然高唱高洁雄心。这是骆宾王的名篇,在古今中外的咏蝉诗篇里,他的这一篇《咏蝉》也算是出尘之作。
《在狱咏蝉 》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读此诗不能不读它的序,骆宾王的骈文在词采赡富之中,向来有一种清新俊逸的气息。在这一篇诗序中,他娓娓道来,说高墙外的法事厅里,有几株古槐树郁郁葱葱,和东晋殷仲文看到的一模一样。每当夕阳西斜,树上的鸣蝉高唱,凄切悲凉超出先前所闻。难道是心境不同以往,所以寻常的虫鸣更动人悲心?
蝉虫向来高洁,它们有翼高飞却自甘淡泊,姿态声韵有天赐之美,却能洁身自好不为人知。真是如此吗?蝉的一生确实让人唏嘘,但并不见得是它竭虑所谋。顺时应势倒是真的。你看我们的诗人们就是这么的了不起,他们时时刻刻的躬省自我,用一切目之所及的自然之道劝喻自我自强不息。
这便是我们华夏民族始终不渝的自觉自立之道。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 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 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 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在狱咏蝉》序
最为人称道的是诗中后四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既是鸣蝉失路艰虞的描摹,也是他仕途抑郁不得志的自况,亦是中国士大夫一族的集体画像。千百年来,多少仁人志士沉沦泥潭之时,他们一定会想起这样的泣血哀鸣。
05
《叙寄员半千》
薄宦三河道,自负十馀年。
不应惊若厉,只为直如弦。
坐历山川险,吁嗟陵谷迁。
长吟空抱膝,短翮讵冲天。
魂归沧海上,望断白云前。
钓名劳拾紫,隐迹自谈玄。
不学多能圣,徒思鸿宝仙。
斯志良难已,此道岂徒然。
嗟为刀笔吏,耻从绳墨牵。
岐路情虽狎,人伦地本偏。
长揖谢时事,独往访林泉。
寄言二三子,生死不来旋。
一首《叙寄员半千》是他一生的自传,薄宦数十年,最终魂归沧海上。不得不说,真的是谶言一般的存在了。他说明知这条路不好走,但还是无法回头。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还是应该谢绝世事,悠然林泉。绝笔一般的诗作,读来自有一股惊心动魄的苍凉。
委屈吗?自然是委屈的。不甘吗?不甘又能如何。就像他在诗里的自叹:“嗟为刀笔吏,耻从绳墨牵”。世上的道路千千万万,光明大道上,始终人满为患。
可是人在江湖,又有多少人真正甘愿“独访林泉”。
就这样,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之后,始终不愿“独访林泉”的骆宾王,最终走上了造反这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