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斋主
这次“文化补习江南之旅”中的寻访鲁迅故居,是我们,至少是我本人看得最重的一站。我相信,与我同年龄段的朋友在那个年代读得最多的文学书藉恐怕也只有鲁迅先生的书了。因为那个年代唯鲁迅先生的书是能“敞起看”的,所以对先生笔下描绘的众多山水、人物、地方风情,在记忆中留下了很深,很多的书面印象。“到那边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可以说是我多年的夙愿。
4月22日,天气晴好。匆匆用过早餐,我和荣平、荣康两兄弟及兴艺从杭州驱车出发,行程一小时便到了有“水乡”“酒乡”“名士之乡”“书法之乡”“东方威尼斯”之称的古越绍兴。公元1130年,宋高宗赵构取“绍祚中兴”之意,改元为“绍兴元年”,昔年古越地由此得名“绍兴”。
我们穿越几条当年越王勾践亡国后卧薪尝胆、以“三千越甲”雪耻吞吴的越国古都老街旧巷,领略了一番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人家后,随着川流不息的游客,便来到位于绍兴东南头的鲁迅故里广场。
广场那幅先生手持一支点燃的香烟、昂首凝目作沉思状(此半身版画当年曾在先生多部文集封面上见到)的肖像矗立广场东南头,十分醒目地映入我们的眼帘。人们纷纷在先生肖像前留影,当然于我,这留影就更是很有必要的了。想当年十三四岁时,初读先生文章,首先被感染,感动的还不是先生的妙手文章,倒是觉得先生抽烟的样子很有大丈夫气魄,用现在人们的话来说就是很“酷”、特“帅”吧!于是就刻意地摹仿先生抽烟的神态,也学起抽烟来。半个世纪过去了,先生的精神于我却没学到什么,抽烟倒是超过他老人家了!所以,能于斯时斯地在先生这幅巨大版画肖像下留此存照,也算是我的一个特别念想罢。
跨过广场边一小桥,行数十步,见一堵雪白粉墙。墙上竖写着先生借孔乙已之口,也最能凸现孔乙己形像、个性的那句名言:“多乎哉?不多矣!”一尊孔乙己作躬身状的铜铸雕像立在粉墙前。一位小女孩在雕像下瞪着好奇的双眼,观望着这位不认识的爷爷,时而用她那双粉红的小手抚一抚老夫子那袭长衫,似乎在心里发问:“老爷爷为什么要穿这么长的衣服呢?”我伫视孔老良久,心头倒生出一种想法来:要是他老先生当年能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将那袭破旧的长衫挽于腰间,在绍兴街头做点茴香豆、臭豆腐之类的“个体户”生意,或者以己之长打点“擦边球”,出点盗版书、辅导教材之类的东西贩于市;再或者名正言顺地办个“孔乙己书法培训班”,给一些富家子弟讲些“茴”字的多种写法,收些不多不少的“培训费”,想必这位老夫子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孰知这老夫子却一直深深地陷进封建文化的泥潭中不能自拔,更不敢在那个激昂不安,风雨飘摇,人心思变的社会里寻找生机,以致穷愁潦倒于绍兴街头,成了鲁迅先生笔下旧时读书人抱残守缺的悲剧人物的典型形像。
在绍兴城鲁迅路,我们找到了先生在《孔乙己》、《风波》、《明天》多篇小说中出现的“咸亨酒店”。其实这个酒店的位置以前叫“都昌坊口”。光绪甲午年间,先生的堂叔周仲翔在在那个地方开了座小酒店,以维持家道中落后的基本生计。店内经营多为极大众的绍兴黄酒,菜品当然是江南人惯常佐酒的茴香豆、臭豆腐、梅干菜、盐渍花生之类的家常菜,正如我们渝东南一带常见的路边小食店一样,那些有着地方饮食文化特色的油粑粑、米豆腐、绿豆粉、苞谷烧是当然少不了的。
咸亨酒店虽属路边小店,然而出身书香门弟的鲁迅堂叔则从《易经.坤卦》之《彖传》:“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句中取“咸亨”两字为名。“咸”者都也,“亨”者顺也,“咸亨”二字用大白话来解释就是一句“大家都顺利”的福事话而已。不过,中国人把“咸亨”是看得很重要的,唐朝那个李治皇帝就用“咸亨”作为他在位的年号。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因“考场舞弊案”锒铛入狱,被判“监候斩”。这大清王朝的“监候斩”律令应该与现代刑律的“死缓”是等而同之的,说明那个年代清政府在教育界“打老虎”出手也是很重的。为保周老爷子的命,周家每年需耗费不少银两去上下打点衙门,原本小康之家的周家台门从此日渐衰落。宥于手边资料收集有限,土改时周家的阶级成份是否当划为“破产地主”?待考。
鲁迅堂叔迫于无奈,挽起长衫干个体户,且立意深远地将自已的路边小店取名“咸亨酒店”,虽然没经营几年就倒闭了,这店名似乎也寄托了这个没落家族的几分忻盼。不过,周家的衰落虽成定势,然而思想开明、意志坚韧的周家台门女主人鲁瑞老太太在这个江南水乡小镇却培养出了树人、作人、建人这三位大名鼎鼎,令世人叹服的儿子,倒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从先生写作以“鲁迅”作笔名即可看得出,周家大公子对他母亲是极为尊崇的。
游览间,荣康弟购茴香豆一袋与大家共尝,细品后,都说其味实难与山城“怪味胡豆”相比。康弟却不无调侃地说:“我们哪是吃茴香豆,是在吃文化!大家给孔乙己一个面子,多吃几颗,再买些回去送人,炫耀一番,说我们去吃过咸亨酒店,为绍兴古镇的发展添了砖瓦嘛!”众乐。
与鲁迅故居“周家老台门”隔河相望,坐东朝西的“寿家台屋”,便是先生的先生寿镜吾先生(1849——1930)用以设馆启蒙的“三味书屋”。
这里的隔河相望,说是“河”,未免有些夸张,它只是江南水乡众多湖汊中的一条而已。湖汊宽约两丈,水的颜色看起来有些绿黄绿黄;汊上游着些乌蓬船,戴乌黑毡帽的船家们“吱嘎,吱嘎”的摇橹声不时从船头隐隐传来。
鲁迅在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对他的老师是这样描写的:“极方正、质朴、博学”。“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读书!”大师不愧是大师!短短几句话,共四十二个字就把镜吾先生惟妙惟肖地勾勒出来,觉得镜吾先生此刻正站在我面前抑扬顿锉地阐释那“诗书三味”的过中真谛来!
挂在三味书屋两旁屋柱上、为清代书法家梁同书手笔的一幅抱对却道尽中华传统文化的真谛:“至乐无声唯孝悌,大囊有味是诗书”。有关镜吾先生佚事流传甚多,其中最令人称道的是这位清同治八年的秀才因愤于洋人跋扈,清廷丧权辱国,绝意仕途以明志。而寿老不但自己绝意仕途,还将自家小儿子锁在楼上不准赴试的佚事令坊间人广为乐道。
“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则是镜吾先生对“三味书屋”的最深诠释,启蒙于“三味书屋”,后来成为反封建猛士的鲁迅应该说受他老师的影响是很大的。
隔着围栏只能远远地看到书屋内十一张条形课桌,因光线较阴暗,少年鲁迅或许因为找“药引子”什么的原因而迟到受到镜吾先生责备后,他刻在自已坐的那张靠北的课桌上的那一“早”字,则未能得见。尽管如此,倘若将我那正在读小学的外孙带来现场感受一番,想必也是很励志的。
出三味出屋,行经些通幽曲径,朱红廻廊,终于七弯八拐地进得“百草园”来。这是一块两千平米左右,曾是新台门周家智、仁两大房族人共用的一块菜地,园中一块呈三角形的褚红石头上刻有仿鲁体书“百草园”三字,《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先生未言及此石,料想应是今人借“名人效应”、发展旅游经济所竖。很多游客排队,在石头旁做着各种姿势争相留影。
植于园中的一块油菜初已结荚,尚有少许未曾雕零的黄色菜花挂在稍头,那块刻有“梁界”二字和那垛被先生称为“有无限趣味”的“短短的泥墙”还在!“高大的皂荚树”、“光滑的石井栏”在这里都能找到。也许是未到季节,我终未看到中医常用的“夜交滕”,即先生在他书中写到的“何首乌”来。其实,这味中药在渝东南山区是很容易找到的。
漫步园中,我似乎看见当年破落了的周家那位大少爷在园中的破瓦砾中仔细地翻寻“元配”公母蟋蟀,并将那对“元配”和那从庙上找回的“破鼓皮”小心地丢进药罐,守在炉旁给病重的父亲煨药;听见他在父亲病危时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地“父亲!父亲!”的凄凉哀号......!
时隔百余年后,周家大少爷写的那篇缅怀父亲,讥讽庸医的回忆散文《父亲的病》,竟成为无耻“砖家”们拉大旗作虎皮,全面否定中医,推行民族虚无主义的“重要依据”!设若,先生在世,会不会写一篇犀利如投枪,锋快似匕首的杂文,“横眉冷对”地对几个无耻“砖家”作一番正本清源的剖析呢?惜乎!斯人已逝,设若亦只好权当设若了!
告别“百草园”,漫步古越都城,眼见祥林嫂、阿Q、孔乙已、润土......先生笔下的人物都被铸成雕像,错落有致地布局在这座繁华古市间。先生的文化遗产,使这座具有两千余年建城史的古越都城更显得沧桑厚重。然而,先生的在天之灵是否看得见今天现实生活中那些还活着的祥林嫂、润土、孔乙已、阿Q 们呢?即使看见,先生将作何感想?还会继续呐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