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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处天空，比秋的更高远了。
夏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远去，模糊在天空后面。一架白色飞机缓缓飞过月亮，拖拽出一道直直的痕迹，仿佛归鸟的翅膀划破了天空。
独行梧桐大道，树们姿态各异，叶如黄蝶。一阵风吹过，落叶纷纷，明明没有声音，我却听到簌簌的低语。
我一直觉得，落叶是树想说却没说的话，因为错过了一整个夏天的时机，只好目送某个背影，兀自默默凋零。风是树的叹息，让叶片尽量优美地落下，它大概还存着心思，把未尽的思念埋藏在厚厚的枯叶下，等来年春天，再破土而出。
要等一个冬天，那么长、那么冷，那些话会不会冻僵？等到来年，想听这些话的人还会在吗？
枯焦的叶大大小小，在金色余晖里，在苍凉大地上，微微颤动，让我想起我曾经想说的许多话，它们曾经也那样灿烂过，但现在，已经没有机会说了。
我曾经很想对母亲说：我爱你。但这一生，一次也没有过。不知道为什么，对最亲的人，说这句话竟然有些难为情，许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或许是因为母亲也从未说过她爱我吧，我们都没有学会说这句简单的话。虽然她眼里满满的爱会溢出来，但依然是含蓄而内敛的，叫人自己去体会。我有时仍然内心存疑，尤其是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越长大，这样的时候就越多，我希望能听到她亲口对我说：我爱你。我需要这句话，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还是一份在我遇到人生困境时，能使自己重新站立并坚持往前走的力量。
可惜，我们虽然比任何人都爱对方，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这个期盼在母亲走后，成了一个永远的遗憾。
我问先生：“你有曾经想说、却再也没说出口的话吗？”
先生说：“有。”
他望着纷纷落叶，谈起一个让他难以忘记的、爱笑的女孩。
当初少年的他矜持、紧张，不敢接近她，只是远远看着。女孩转学的时候，他鼓足了勇气，却依然说不出那几个字，最后只好悄悄拿了女孩一支笔，代替那句话、那份情留在身边。五六年过去，他不仅没有忘记女孩，反而想念更甚。他很后悔没有对女孩说出想说的话，也怕再也见不到这个曾经喜欢的人，成为一生的遗憾。于是等考上大学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多方打听，找到了女孩。
“我精心挑了一个最好看的水晶球，去参加她的生日会。等她开门的时候我很紧张，心里演练着相见时该说的话，那些话我已经演练了很多很多遍……门开了，很多人在，她用勾着黑眼线的眼睛望着我，手上夹着一支烟……我能依稀看到小时候我喜欢的人的影子，但似乎又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她急着重新回麻将桌，水晶球被她随意一声谢谢之后，扔在一个角落……”他语气平缓地讲述着当时的情景，好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当时，他默默坐了一会儿，看着几乎已经忘记他的女孩，最初的喜悦如一片落叶凋零，那句话被彻底埋葬在心底。
有些话，是有时限的，等着等着，就枯萎了；有些人，是会变的，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人生是会有很多遗憾，但其中许多遗憾，本是可以不用发生的。
两个女儿出生那天，我们娘仨躺在监护室，白色天花板纤尘不染，如同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看着两个小婴儿，轻轻说：我爱你们，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妈妈了。魔力显现，璐璐对我微微笑，露出右脸颊上一个甜甜的酒窝；瑶瑶则伸出小手，哭着，用力抓紧了我的手指。生命最大的奇迹诞生于此，像一场生命与爱的龙卷风，让我的人生从此不同。
我的家里，彼此拥抱说我爱你，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她俩高兴的时候，我说小丫头，我爱你，她俩更高兴了，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生气吵架的时候，我说好了别气了，我爱你。小丫头破涕为笑，只好说：好吧，我也爱你。两个小丫头性格很好，因此在她俩长大那些有苦有乐的生活中，乐总是占着大半的。
有一年深秋，银杏黄了，我们恰巧经过一条银杏大道，金色落叶铺了满地，小小的瑶瑶问我：“树叶为什么会落？”我说：“那是树没来得及说的话。”她又问：“什么话？它为什么不早说？”我答：“因为它害羞，所以来不及说我爱你。”她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弯腰抱起一大堆叶子，用力抛向空中，喊道：“树攒了好多我爱你，我来帮它说！”两姐妹开心地一次又一次抛洒树叶，银铃般的声音喊着：我爱你！我爱你……金色树叶翻飞，恍然如梦，数不清的我爱你，纷纷扬扬落在我们身上。我站在金色雨中，幸福盈满心房。她们再也不会像我一样，把一些美好的话憋在心里，闷闷发酵成永远的遗憾。
两个小丫头上中学以后，日子更忙碌了。一日，我病倒了，没去接她俩放学，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两个人轻手轻脚走进卧室，一个人帮我放下百叶窗，另一个走到床边，一只小手轻轻搭在我的额头上。璐璐在我耳边问：“妈妈，你好些了吗？想吃点稀饭吗？我给你煮。”我摇了摇头，她帮我盖好被子，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说：“睡吧，睡吧，老丫头，睡一觉就好了。”
那一声“老丫头”，落在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下了一场春雪。那一刻，我变小了，她长大了。我在梦里多么幸福啊，我的小丫头拥有了爱的能力。
病好之后，父亲来看我。他絮絮叨叨，怪我不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又从包里掏出一些补品，还有一本能保佑我的经书。他嘱咐我要好好吃饭、好好读经……我猛然发现，他这么矮、这么瘦！不知何时竟缩小了一大圈，耳朵也越发不灵光……
我鼓起勇气说：“爸爸，我爱你。”他听不清，继续念叨着，教我如何正确地读经，担忧和焦虑写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我叹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说：“行，好的，我知道了，我会的。”他这才满意地笑了。
我想：就让落叶继续落在我们中间吧，那里已经堆得厚厚的，是我们早已习惯的爱的方式。
又是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我依旧听着落叶来不及说的话，带着点淡淡的忧伤。那些想说的话啊，一定要现在说出口，趁听的人还没走远，趁鲜活的心还没有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