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又一次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冬日了。
火车轰隆轰隆地往前开着,玉茗坐在靠窗的座位,头枕着车窗,定定地望着窗外出神。透过玻璃窗,玉茗看见外面树木倏地一棵棵掠过。她不禁想起物理里的位移公式来--位移等于速度乘以时间。她脑子里数着掠过去的树的棵数,估摸着大概过了一秒就不数了,又粗略估计了树与树之间的大概距离。20m/s,好像有点慢。于是她又数了一轮。这回是30m/s,还是不对。她算来算去总觉得这个数字不可信,于是就不再算了。她将视线转回了列车内。
车内塞得满满当当的。座位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挤满了人。坐小马扎的,跟有座位的人挤着坐的,站了太久没有体力干脆坐地上的,还有困极了将脑袋直接塞人家座位底下露出半截身子睡觉的,整个过道,挤满了形形色色、姿态各异的人,水泄不通的,使玉茗几次想要上厕所的念头,都被这满目的人和行李挤了回来。而有幸买到座位的人,比起过道里的人,显得悠闲了很多。他们有的三五成群的在打牌,有的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在看电影解闷,还有的无聊至极只能找身边的陌生人聊天。不远处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幼小的婴儿,婴儿大概是被火车上的喧嚣吵到,张嘴哭个不停,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利剑似的,划破了火车里混乱模糊的喧哗声,一声声直刺着玉茗的脑仁。对面坐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丈夫将头埋在妻子的肩膀上闭着眼养神,一脸的疲惫。而他同样疲惫的妻子体贴地张开手掌按揉着他的脖子,给他些许慰藉。坐在玉茗旁边的是一个30岁上下的男子,还没有来得及发福,枯瘦的四肢上,皮肤黝黑,他的眼睛茫然而无神,大概是陷入了沉思。玉茗看了一会,又将头转回了车窗外。
列车进入了轨道,外面的景色消失了,却又将列车内的景色倒映在车窗里。玉茗看着车窗上映着自己分明的眼睛,眼睑上微翘的睫毛,略显丰腴的年轻脸庞,还有脸两边烫过的微卷的发。她没有化妆,但是她本身五官是分明的,在车窗的倒映下,显得比平时更加纤巧秀丽,而她因为油脂分泌旺盛而微瑕皮肤,也由于车窗的过滤显得白净无瑕了。她看着自己的倒影,猛然发现旁边有一个轮廓分明倒影。他有着偏长的脸,浓密的眉微蹙着,显得年轻而有精神,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火车驶离了隧道。车窗上的暗瞬间被强烈的光所代替,只有在驶过一棵棵树的时候有微暗的阴影。南方的冬天,树木从不凋零,还是盛开着绿色的巨大树冠,在火车车窗上投下一片阴影。车窗在光与影之间变换着,少年的脸也随之在车窗上时而浮现,时而隐去。当他的脸浮现时,玉茗心里一阵欢喜,当他的脸消失时,玉茗心里一阵失落,同时带着强烈的期待,期待下一棵投下阴影的树。她没好意思直接扭头看少年,只能借着车窗上的倒影默默观察他。
少年并不知道有人在观察他,此刻,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微闭着眼在听音乐。坐在他旁边的人看样子是不与他相识的,那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正扶着自己的老花眼镜,在低头研究一份报纸。他对面的中年女士转过身和坐在背后的男人交谈,谈的好像是自己儿子重病送医院的情形,直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紧挨着女士的男士靠着车窗抱着胳膊,在闭目养神。大概少年也是一个人坐火车吧!玉茗萌生了强烈的想和少年交流一下的欲望,哪怕只是问个好也好!但是她犹豫了很久,觉得火车上搭讪一个陌生少年这种行为实在不恰当,况且她又不擅长与人聊天。于是她就这样耗着,看着车窗上少年的倒影忽闪忽现的。
列车驶离了山地,两边的山渐渐变成了低缓的平原,树木也渐渐稀少起来了。窗外的山峦已经由光秃秃的田地所代替,不远处零星出现低矮的房屋,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到鸭子或者鸡在田里面踱着步。这样的景象,对于玉茗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看不到少年的倒影,她把目光收回车内,将两只胳膊支在前面的小桌子上,枕着它们闭目眼神。
手臂的麻木将玉茗从睡眠中唤醒。她直起身来,将酸痛的胳膊甩了甩。少年还在车厢内,玉茗一回头,正好与玻璃窗里他的眼睛对上了。他在看着他!玉茗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她低了头,从包里拿出一袋牛肉干啃着,余光却悄悄瞥向旁边。没错,少年的眼睛就是在看自己额方向!她现在是十分的肯定了!她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好像暴露在舞台上似的,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少年好像也感觉到她的困窘了似的,收回了目光,倒让玉茗的心里有些失落。
火车很快就靠站了。少年站了起来,看样子他到站了。玉茗心里突突的,又是不舍,又是失落。然而她终究没有起身搭话。玉茗从玻璃的倒影里一直看着他越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慢慢地移动到列车的出口了。她终于忍不住回头了,却直直地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正好也回过头在看玉茗。他就站在火车的出口附近,扶着行李,出口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头却还在列车阴冷的空气里。他冲她笑着,明亮的眼睛和微弯的嘴角。玉茗一下子慌了神,仿佛听见命运之神在她耳边说:“就是他!”她也忙慌乱地报以他一个微笑。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空间似乎成了一根导线,传导的是一种热辣辣的甜蜜。车内的嘈杂和喧嚣,仿佛变成了背景音,迅速地变淡,变轻,到最后就完全听不见了。
“喂,忘了拿东西了吗?赶紧下车,还有人要上呢!”列车员冲车内喊着,少年回过头来,拿了行李走出了列车外。
车厢瞬间就空落落的。火车马上就开动了,少年的身影被火车掠过,永远消失在玉茗的视线里。玉茗呆呆地看着窗外,她并没有恼,也没有失落,因为她想起少年下车前,那眼神分明是在对她说:“日后再见。”她回忆着少年的侧脸,和他清澈的眸,不自觉的,嘴角露出微笑。她的脸因为愉悦而微微发烫着,使得她感觉到非常不好意思,生怕哪个人看见他们刚才的对视,读透她的心思。她把头又埋在胳膊里,心里却在轻轻说,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