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房间在一楼最南边，透过窗户便可看到后庭院，印入眼帘的一大片绿色的万年青，洋溢着一派生机勃勃。

    万年青是外婆种的，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能看到外婆伺弄这片绿色的身影，我是外婆的小助手，从小就给它们浇水，等盆土一干，就拎着水壶喷上些水。听妈妈说，从她记事起，庭院也是一片万年青。

　  但我的外婆上个月去世了。起初是感染普通的风寒，后面病情越来越严重，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外婆坚持要出院回家疗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外婆的精神突然好转。坐在后庭院的轮椅上，置身一片万年青丛中，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在友人的目光中和抚慰下走了。

　  我坐在外婆的房间，翻出房间里的一个个小盒子，追寻外婆留下的痕迹。盒子里无外乎是一些年岁已久的收据和小收藏品。最后是一个简约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放着几张照片和两三本小本故事书。是外婆小时候的照片，一张照片令我眼前一亮，少女扎着两个辫子，发稍分别别着几朵小雏菊，大概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眼弯弯，嫣然而笑，眼眸明亮清澈，笑容如身后的阳光一般明媚。

　  拿出故事书，底下竟还有三封信。信封看上去很旧，已经泛黄。细细端详，信封上刚劲有力地写着三个字——致清河。

　　陆清河是外婆的名字，十分好听。外婆于清水镇——一个风景秀丽的边陲小镇里出生长大，外婆是在疼爱中长大的，外婆的父亲在镇上开了个饭馆，一家人生活也算衣食无忧，幸福安康。只是后来外婆家情况发生突变，生活的重担一度全部压到外婆一人身上。

    打开，信是这样写的。

清河妹妹：

　　前日是你十六岁生日，我们才见过，而今收到我的信，你定感十分诧异，只因有些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当面与你说，只能借这信与你言语，传达我的心意。

　　我比你大三岁。你与我初初见面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那时你才十二岁，我也不过十五。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母亲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将我从城里送到位于清水镇的姨奶奶这养几年身子。刚刚来那会，我十分沮丧，没有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整日只能待在房间看看书。

　　那日你与朋友在我家楼下玩丢沙包，突然沙包就打破窗户砸到了我书桌上，吓了当时正在看书的我一大跳。你和朋友连忙跑上来，你不停向我道歉，且让我不要与你父母说。我起初不讲话，一脸怒色，你见我不答应，眼泪啪嗒往下掉。我也慌了，连忙答应你，你却还是在哭。想是如果让你父母瞧见你这副模样，怕是会以为你在外被人欺负了。

　　此后，我们算是认识了。在路上瞧见我，你总是先笑着与我打招呼。一回生，二回熟。后来你时常来找我玩，我教你写功课。你可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你在后山林迷路，我与镇上人一同寻你，当时我寻了你三个时辰，直至夜幕降临，终于在一个山坡下发现你，你摔折了腿，一身狼狈。我把你背回了去，一路上你直同我讲你伤的不重，你不疼，只是有些害怕。也就是那时，我知道你于我而言多么重要。得知你迷路时我是如此担心害怕，寻你时我是这般焦虑急切。当时我心底便明白，你不再止是我的妹妹了。

　　这封信，我思虑再三，反复斟酌后方才下笔。只是因为想向你袒露我的情感，明白我的真心。当你的沙包砸进我的窗时，你已走进我的世界。当我背着你走出那片山林时，我已成为你的依靠。

　　现在，此时此刻，我的心里，脑海中都是你。我在你心中是否同样不同？我期待你的回复。你无需为了回复我而来寻我，我会去找你。

　　专此布复，顺颂时绥。

　　八月初五

　　程远舟

  这是封告白信。程远舟，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我忆起外婆出殡那天，一个个亲戚好友走进大堂，手执菊花。我在门口负责登记到场人的名字。老爷爷走进来，一身严谨的黑，手里捧着一束雏菊，在纸上写下程选舟三个字。

　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我两个月前就见过他了，并且连续两个月都同他走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

　那天同往常一样，蝉鸣不断，热气从地面向上蒸腾。外婆顺路接我放学回家，刚走没一会我便缠着外婆给我买冰激凌。我望着前面的路，漫无想法的等待，突然眼睛抓到一抹翠绿的颜色，一个物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奔过去，只见一枚爱心状的绿色物什卡在下水道的井盖上。我心下一喜，使出蛮力将东西拔出。心想我是不是捡到了传说中价值连城的玉翡？？！我不禁嘀咕出声：“哇，这是不是翡翠啊！”

　“不是哦，小朋友，这就是玻璃哦。”

　我循声抬头望去，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正目光和蔼，笑容可掬的看着我。

　“桐桐。”身后传来外婆呼唤我的声音。

　我站起身来。“你在干嘛，怎么转个身你就不见了？”外婆低声呵斥我，将冰激凌递到我手中。

　“清河？”老爷爷询问的声音带着几分怀疑，几丝颤抖。

　外婆愣在了原地。抬头望去，喉头梗了梗，犹豫道：“选舟？”

　“是我！好久不见啊，没想到还没再见到你。”老爷爷上前一步，拐杖抵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啊，好久不见。”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两，阳光太耀眼，老人清明的眼珠似是闪动着激动的泪光。

　临到家，老爷爷停下脚步。指着身后的一片灰白住宅，说他就住在第二排的中间那栋，欢迎我跟外婆去做客。

　外婆笑着点了点头，我与老爷爷挥手告别。

　此后外婆每天都会来接我放学，老爷爷也每天都恰在那里等着，有时站着，有时坐着。两个人有时聊聊现在，讲讲过去，有时什么都不说，就静默的走着。我走在他俩前面，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就与他们离了一段距离。一定是我走太快了，我停下来等他们跟上，走起来回头一看又是如此，循环往复。持续了两个月，直到外婆生病住院。

　第二封信还是致清河。

　打开。

清河妹妹：

　　我回到城中家里已有两个星期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本来只是说父亲身体抱恙，回来处理些家事，可父亲却不让我回去了，父亲希望我能去军校学习两年。一来强身健体，二来学些技能。我从小便不常待在父亲身边，已是很少能够侍奉父亲，使父亲欢欣。如今父亲身体抱恙，我只愿能够顺了他的心愿，尽尽为儿的孝心。

　　如今你18岁，你可愿等我两年？待我从军结束归来，你20岁时，我必回来娶你。

　　其实娶你的想法我早已种下。你17岁那年，我生了场重病，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刚以为要好了结果又病了，医师看了一个又一个，药喝了一碗又一碗，都不见效。母亲和堂兄当时来看我，母亲还请来了驱鬼先生，要为我驱鬼。说来也是奇异，自驱鬼以后我的情况居然渐渐好了起来。虽然我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我还是很感谢他，我好起来了，你也不用日日守在我床边不歇息了。

　　驱鬼那天我还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在恍惚间，我听到你和驱鬼先生的对话。他说躯鬼可以护我渡过此次难关，但躯鬼也有副作用，此后可能还会患病。你循问要如何消除副作用，他说：“要么有人愿意为他一生吃素，要么有人愿为他种一院万年青”。

　　你这么爱吃肉的人，此后我却再没见过你吃肉，你还种起了万年青，那天起第二天你就抱了一株万年青放于我桌上。我想，你大抵也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为了我，你愿意试一试，哪怕要用一生实践。

　　从那时起，我便坚定以后要娶你为妻。请务必等我回来，请务必等我回来娶你。军校纪律十分严格，去往军校后可能不能时常联系，但一有机会我就会给你写信。

　　I miss you.

　　清河吾爱。

　　远舟

　　三月十五

　外婆确实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从那以后的一生都是，我一直以为是信仰原因。看着庭院的万年青，还是一片生机勃勃。想来那不止是一片万年青，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生健康，平安顺遂的期望和祝福。

　第三封信的信封没有字。

　打开。

　信纸很皱。

远舟哥哥：

　　这许是最后一次我可以如此叫你了。明明只过了两年，我却感觉过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如今你有了你的家庭，我有了我的归处。当年说好的未来，也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等你的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你在军校收不到我的信，可我还是每个月给你寄一封，只希望能够收到你的些许回音。

　　第一年我边等边期待着两年快些过去，你能够快些回来娶我。第二年伊始，我家出了些状况。四个在我家饭店吃饭的客人同时食物中毒送进了医院，他们一致指控是我家饭店食物有问题，让我家赔款。一时之间舆论四起，镇里人纷纷大骂我父亲是无良奸商，昧着良心赚钱，不顾他人性命，相熟的亲人和朋友也对我家避而远之。父亲为证清白四处奔波求证，可还是一无所获，一夜父亲晚归，竟被一群人蒙头乱棍打了一顿，他们下了狠手，将父亲的一条腿生生打断。可我们却找不到凶手。

　　父亲卧病在床，饭店被查封，能卖钱的都卖了，只剩下居住的房子。母亲也是四处借钱，不停做工，加上郁结在心，终是病倒了。那半年很辛苦，我觉得自己一夜间长大了，懂得了许多。但想着你，等着你，我还是熬过来了。后来我偶然间看到曾在我家饭店做工的一名厨工向一人勒索钱财，方才明白竟是镇上新来的饭店的店长勾结我家厨工下的毒！正好此时我新认识了一名律师，叫梁源，他帮我顺藤摸瓜，四处查证，历时几个月终于还了我家清白。

　　不管是处于低谷，一个人挑起重担孤独前行时，还是沉冤得雪，真相大白猛松一口气时，我想的都是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娶我，我一定要告诉你我那一年的辛酸。所以当梁源向我告白时，我拒绝了他，他向我求婚时，我也拒绝了他。当我终于盼到两年之期之际，我每天都忐忑、激动、兴奋、期待的想你是不是明天就要回来了？可我没有等到你，等到的却是一则你后天就要结婚了，新娘却不是我的消息。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娶别人，难道你忘了有人在等你？所以听到消息的当天我就出发前往城中，我要亲口问问你。我花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你府前。梁柱和四周墙上都挂上了红丝绸幛子，喜堂里头摆上了三尺高的红蜡烛，宾客满座，我看见你穿着喜服，牵着新娘。新娘原来是林岸，我们小时曾一起玩过，后来也见过几面，竟没想到你与她竟有如此深的渊源。

　　我不顾一切的冲了进去。可我刚进去就被人一把拉住。是你的堂兄。他把我远远拉到一边，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曾命悬一线。临结业前两个月，你们学校组织了一次实践活动，在活动过程中，你们偶遇了匪徒抢劫，你在与匪徒打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你回到家中养伤，你父亲本来就身体不好，看你昏迷不醒更是大受打击，一病不起。经过两个月的治疗、调理，你的病才算痊愈。你父亲的病情却已是无力回天，他告诉你，他的遗愿便是死前可以看到你与林岸成婚。你的堂兄告诉我，你父亲不喜欢我，更不可能同意你娶我，你与林岸门当户对。

　　你堂兄说只要我出现，你肯定会不顾一切跟我走。可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走了，置林岸于何地？置你父亲又于何地？你现在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以后呢？你就要一辈子背负成婚当天抛弃新婚妻子和罔顾父亲遗愿的不孝骂名。是啊，你可以不顾一切跟我走，你可以不理会众人的指指点点，可你能完全忽视林岸和你父亲吗？你能逃过内心的谴责吗？你不能。

　　我陷入了深思和纠结。这时林岸找到了我，当我冲进门的那一刹那，她竟看到了我。她对我说，她从小便欢喜你，她也知晓你欢喜我，但她不在乎，她不是一个会放手的人，所以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你生病的那两个月，是她一直待在你身边，照顾你，陪伴你。她说她爱你，并不亚于我。我是信的，可这并不足以让我放弃你，我还是不忍看你此后都受到良心的谴责。如果在你身边的不能是我，是她也挺好的。所以我请你的堂兄将我写的祝福之语递交给了你，希望你们能够幸福，我是真心的。

　　自我16岁以后，你就时常回城里小住，奉养父母。每次回来你都与我耳边轻轻说上一句：“I miss you.”你不善于说情话，也从不对我说你爱我。但我知道，你说我想你已经代表你在说我爱你了。

　　我叫陆清河，你叫程远舟。你以前时常说，我是舟，你是河，舟一生都要在河上行驶漂泊，我们是天生一对。如今才懂得，舟只是在河上漂泊一会儿，注定是要靠岸的，我们注定不能一直在一起。

　　“I miss you.”我是如此想你。

　　“I miss you.”可我终究错过了你。

　　装好信。

　　时间回到一个月以前。外婆那天的精神异常好，我与妈妈都十分高兴。妈妈当时在清理碗筷，我将外婆推到庭院中晒晒太阳。门铃响了，老爷爷手里拿着一束灿烂的雏菊，我知道他是来看望外婆的。我将老爷爷带至庭院，带至那一片万年青中，转身回屋里端茶。

　　身后传来外婆的声音，“你来了。”

　　“我来晚了。”

　　等我端着茶来到外婆身边。雏菊正静静放在外婆的怀里，外婆闭着眼，微偏着头，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仿佛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我唤外婆，如何都唤不醒。我看像另一个老人，老人看着外婆，眼底蓄着泪，似悲伤，似欣慰。

　　我似是感应到什么，泪流满面。“爷爷，外婆怎么了？”我声音颤抖。

　　“你外婆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老爷爷声音沙哑，目光望着远方，穿透阳光，似是回到过去。

　　我扑到外婆怀中，号啕大哭。

　　目光回到庭院，我拿着最后一封信，挑了长势最盛的一株万年青盆栽抱在怀中，出了家门。

　　从家出来后一直往右走到主街上，穿过两片住宅区，走过几条羊肠小道，来到位于第二排中间的那栋灰白住宅前。

　　按响门铃。

　　门打开了，是一位叔叔。

　　“小朋友，你找谁啊？”

　　“我找程远舟爷爷。”我望着他。

　　“找我父亲？我父亲上个月16号去世了。”他顿了顿，“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吗？”

　　我愣了一下。

　　“我本来想把这盆万年青盆栽送给爷爷。”

　　“我父亲已经看不到了，我替他谢谢你了小朋友，你自己留着吧。”

　　“好。”

　　我转身，门在后面关上。

　　眼前的庭院种着一片雏菊，此时雏菊正开得灿烂无比。

　　上个月16号是外婆出殡的后一天。

　　我在雏菊开得最灿烂之处，将万年青放下。

　　走了。

　　身后白色黄色与绿色交相辉映，在阳光下闪耀，一片宁静祥和。

　　完。

    番外

　程老先生是在21号出殡的。出殡那天身边就放着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信和一张红色的纸。

　纸上是这么写的。

　    听闻你与林岸今日成婚，很为你高兴，原谅我不能到场祝贺，只能用寥寥几语表达祝福。

　　虽说当年约定好两年之后你回来娶我，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你我都不是当年的你我了。如今你娶妻了，我也找到了我的良人，来日也将嫁人，我们都需各自珍重。

　　好好对林岸。希望你能幸福，我也会幸福。

　　勿念。

　其中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清河吾爱：

　　两年之期已到。我娶了，你嫁了，可我娶的不是你，你嫁的也不是我。竟没想到你我会如此这般，形同陌路。

　　让你等我的是我，说要回来娶你的是我，负你的也是我。我不愿赘述我为何会娶他人从而为自己辩白，重要的是结果就是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我娶了别人。只是如今我却连求得你原谅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父亲在我成婚一个星期后去世的。我在整理他的房间时，发现了你给我写的信。两年来，你从未间断，可我却一封都没有收到，其实在军校期间我也给你写过几封信，只是未曾想到你我的信都被父亲私下截了下来。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后，我便回清水镇去找你了。我跟林岸成婚之前便说好只是逢场作戏，我是一定会回去找你的。

　　你纸条上说你来日就要嫁人了我是不信的。只是没想到，我急忙回去寻你那天就是你嫁人之日。我知道他，他叫梁源，他是一名律师，是他帮你渡过难关，洗脱冤屈。我知道第二年你家里发生的事了，你一个人，肯定又辛苦，又孤独，又委屈，可我偏偏在你最难，最需要我的时候不在你身边。

　　我看见了穿着水红色婚服的你，跟我想象中的一样美。我当时真想冲进去打断你们的婚礼，拉着你的手，我们转身就跑。可我终究没有那个勇气，我凭什么呢？是我先娶的别人啊，我有什么底气让你不要嫁给别的男人呢。所以，我只是等到你们婚礼结束后，问梁源，他爱你吗？有多爱？我警告他，不准让你伤心，不准让你难过，要会纵容你的小脾气，多让你吃肉。千万不要负你，否则我不会放过他。你看，我不敢再面对你了，只能如此威胁他人。

　　我不善于说情话，以前对你说的多的也仅仅就是“I miss you”。如果可以，我多想跟你说上一句我爱你。

　　“I miss you. ”我是这般想你。

　　“I miss you.”可我还是错过了你。